萧承懿捻墨锭的手指一顿，目光依旧胶着在砚台里浓稠的墨汁上，但脊背却似乎挺直了半分，连呼吸都放轻了。连带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在此刻短暂地停歇了一瞬。
“哦？”他发出一个极低的单音，片刻，又添完半句，“她有何可说的。”
谢珩眉飞色舞：“殿下有所不知，这位崔大姑娘看着骄横，实则——”他故意拖长声调，“怕天雷。”
有那么一瞬，萧承懿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空白。
谢珩见此情形，心里一乐。
“便是去年仲夏雅集，当时众人正在漱玉楼吟诗作对，忽然电闪雷鸣，咱们崔大姑娘当场就变了脸色。”他抚掌，笑声清越，“只见她手中茶盏‘啪’地摔碎在地，整个人跟受惊的兔子似的，一个箭步就蹿到丹阳公主身后，死死攥着人家衣袖不放！啧啧，那模样，哪还有平日半分嚣张？”
萧承懿眼前蓦地浮现崔明禾鲜衣怒马的模样。那样明艳张扬的人，竟会怕这天地之威？奇异的反差带来的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悄悄掠过心尖。
“后来呢？”
谢珩见他终于来了兴致，愈发得意：“后来？自然是闹了大笑话！丹阳公主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发髻都散了。崔明禾回神后羞愤交加，当场拂袖而去，连伞都顾不得拿。结果刚出漱玉楼，又一道惊雷劈下——”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不言。
萧承懿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你猜怎么着？咱们崔大姑娘吓得魂飞魄散，一头钻进了路边停着的马车！”谢珩猛的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偏生那马车是卢三的！卢士恩那会儿正在车里更衣，腰带都没系好，被突然闯进来的崔明禾吓得嗷一嗓子！”
萧承懿想象着那场景，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这还没完！”谢珩越说越起劲，“崔明禾看清是卢士恩，二话不说，素手一扬，‘啪’地掴了他一记耳光！打得卢三原地转了个圈！旋即跳下车就跑，淋得跟落汤鸡一般。最后还是太后遣了凤辇来接，才没继续丢人现眼。”
萧承懿轻咳一声：“你亲眼所见？”
“哪能啊！”谢珩摆手，口若悬河，“是卢家车夫所言。那老仆吃了崔家五十两雪花银封口，转头就跟我家马夫喝酒，一五一十全吐露出来了。”
谢珩意犹未尽：“自那以后，每逢雷雨天，崔大姑娘必定告假。听说她在长信宫里专门辟了间避雷静室，四壁挂满经幡，连窗棂都用棉布细细包了边角。”
萧承懿挑眉：“你如何知晓？”
谢珩神秘一笑：“小爷我自有门路。”
“胡闹。”萧承懿声线微沉，“女儿家的私事，岂可拿来取笑。”
谢珩愕然：“啊？”
萧承懿却不再搭腔，提笔蘸墨继续抄书。谢珩见他又不理人，撇了撇嘴，躺回去继续哼曲。一时蝉鸣愈噪，思过斋内闷热如蒸笼，连砚台里的墨都干涸得快了几分。
谢珩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衣袍窸窣作响。他忽地又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照萧承懿书案前一倚：“殿下，你可知我方才听小厮说，崔明禾那丫头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无声洇开，晕作一小片阴翳的云。
萧承懿抬眸：“何事？”
“她昨儿在御花园，把丽妃娘娘最爱的白孔雀拔了尾羽，气得丽妃当场昏厥。”谢珩眉飞色舞，唰一声展了折扇轻摇，“太后震怒，罚她抄《女诫》百遍。”
萧承懿眉梢一跳：“她素来……如此么？”
“可不是？”谢珩扇骨一合，“这丫头自小被宠坏了的，千般任性，万般骄纵。偏生太后娘娘疼她，连陛下都纵容。”
正闲话，窗外忽地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莺声燕语。谢珩耳朵一动，蹑手蹑脚至窗边，透过窗棂缝隙往外一觑，而后回头冲萧承懿挤眉弄眼：“哟，说曹操曹操到。”
萧承懿复搁下笔，不动声色地往窗外瞥了一眼。
芭蕉叶掩映的小径上，崔明禾正被一众姝丽簇拥而来。杏子红轻纱襦裙，藕荷披帛曳地，云鬓间仅簪一支累丝金步摇，日光映照下肌肤胜雪，明艳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崔姐姐，你当真拔了那孔雀翎羽？”一个碧衫鹅蛋脸的少女满脸崇拜。
崔明禾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团扇：“拔了又如何？不过是个扁毛畜生，也值得丽妃那般作态？”
“可那是暹罗进贡的珍禽……”
“珍禽？”崔明禾嗤笑一声，“我瞧着那尾巴毛做扇子倒挺合适。”
谢珩在窗内听得真切，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笑不打紧，却惊动了外头的人。
“谁在那里？”崔明禾呵斥。
谢珩忙缩回头，冲萧承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脚步声近了。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团扇啪一声敲在窗棂上。
“谢珩，滚出来。”
谢珩见躲不过，索性推开窗，嬉皮笑脸探出半个身子：“崔大姑娘好耳力。”
崔明禾冷哼一声，目光越过他，落在屋内端坐的萧承懿身上。四目相对，她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三殿下也在？”
萧承懿起身，行至窗前。窗棂如牢，光影如栅，将他身形半笼其中。他拱手一礼：“崔姑娘。”
那双潋滟的杏眼在二人脸上慢悠悠地打了个转，最后落在谢珩那张插科打诨的俊脸上，意味深长道：“二位倒是在这思过斋里，寻得了大清闲。”
谢珩嘿嘿一笑，手肘撑窗棂，姿态愈发惫懒：“崔大姑娘此言差矣。我与殿下正是在此静思己过，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修身养性。思索那日演武场上，究竟是何处行差踏错，竟惹得祭酒大人雷霆震怒。”
“崔大姑娘若是不信，大可进来瞧瞧，我二人可是连笔墨纸砚都备得齐全，正准备将这满腹的悔过之情付诸笔端。”
语罢，还煞有介事地将案上抄了一半的《礼记》高举一晃，惹得一众姝丽纷纷掩唇窃笑。
“是么？”崔明禾轻笑一声。
“我还当二位是在庆贺呢。”她抬起纤巧的下巴，语调里裹着蜜糖似的讥诮，“庆贺那日蹴鞠场上，二位联手出尽了风头。一人断腿，一人破相，好不威风，好不煞气！真真是为我等太学诸生，挣足了脸面。”
谢珩那张惯来插科打诨的脸皮也难得地僵了一瞬。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干笑道：“崔大姑娘谬赞。我等不过是，一时失足，一时失足。”
崔明禾却不理他，只将目光牢牢锁在萧承懿身上：“三殿下以为呢？我方才听着，谢世子似乎对本姑娘的私事，也颇有几分见地。想来殿下在此斋中，亦是听了不少趣闻，得了不少教诲吧？”
谢珩的笑容愈发僵在脸上。
糟，他怎的忘了这丫头耳力确是尖得很！
萧承懿的指节在袖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视之所及只见她杏子红纱裙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衬得那张明艳的面容愈发骄矜动人。暑气蒸腾中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切，唯有她眼底那抹讥诮的笑意，清晰得刺眼。
气氛一时凝滞。
她身后那碧衫鹅蛋脸见状，上前打圆场：“崔姐姐，算了罢。祭酒大人罚他们在此思过，想来也是苦闷。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扰了他们清净。”
“扰了清净？”崔明禾眼风斜扫，“他们在此处编排我，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碧衫姑娘面上挂不住，只得讪讪退了回去。
“怎么？殿下不说话了？是觉得我说得不对，还是觉得……背后议论人，被人当面戳穿，下不来台了？”
崔明禾步步紧逼，萧承懿默然不语。谢珩觑他一眼，忙拱手赔笑：“哎呀，崔大姑娘，您大人雅量，何必跟我们这两个戴罪之人计较？都是我这张破嘴惹的祸，与殿下无干。您要罚，便罚我一人好了。”
“罚你？罚你什么？罚你再多抄一百遍《礼记》，还是罚你再去蹴鞠场上，把剩下的俊彦队队员挨个儿都开了瓢？”
谢珩讪讪住口。
崔明禾不再理他。她忽地将手伸向身后侍女，流萤会意，忙从怀中取出一叠写了一半的宣纸，恭敬奉上过去。
纸上字迹龙飞凤舞，颇有几分不耐的潦草，正是《女诫》。
崔明禾将那叠宣纸啪一声干脆利落地拍在窗台上，震起一层微尘。
“也罢。”她颐指气使地扬起下巴，“既然二位在此思过如此无聊，又有心替人分忧解难，本姑娘便给你们找些乐子。”
“喏，还差八十遍。明日日落之前，我要看到它完完整整地送到长信宫来。”
“崔明禾！”
谢珩一愣，旋即叫嚷起来，“我们自己还被罚着呢！”
“那又如何？”崔明禾理直气壮，“你们弄脏了我的耳朵，给我抄几卷书，难道不应该么？”
“尤其是三殿下。方才既听得那般津津有味，想来对这《女诫》中的道理也必是深以为然。正好，借此机会，加深一番体悟，省得日后再犯口舌之过。”
萧承懿视线掠过那卷宣纸，又看一眼崔明禾那双蓄着促狭笑意的眼，沉默片刻，竟当真伸手接了过来。
指腹捻过纸缘翻了两页，墨迹犹新。只见上面写着“卑弱第一”，字迹却嚣张跋扈得几乎要冲出纸面。
“殿下！”谢珩急得跳脚，“你怎么还真接啊！咱们自个儿的罚抄还没完呢！”
崔明禾抚了抚腰间那串叮当作响的璎珞珠子，嗤笑一声：“殿下都没意见，你又有什么好叫唤的。”
萧承懿不理他，只对崔明禾道：“可。”
崔明禾似乎也未曾料到他会如此轻易答应，微微一怔，旋即唇角的笑意更深。
“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走了，瞧着这思过斋的晦气样儿就觉着心烦。”
一群人簇拥着她浩浩荡荡离去，只留下一阵渐行渐远的香风，与萧承懿手中那叠沉甸甸的《女诫》。
“啧，我就瞧不惯她那副横行霸道的模样，还真以为自己是公主啊？”谢珩望着那些人背影，悻悻然翻了个白眼，“殿下，这《女诫》……”
“左右是抄，抄什么，又有何区别。”
谢珩哀嚎一声，往地上一瘫，彻底不起来了。
“完了完了，这下真要抄断手了。”
小径上崔明禾一行人已然走远，萧承懿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叠纸，神色莫名。
那微糙的纸页间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淡淡的、清甜的甜杏香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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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窗外忽降女诫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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