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二十七年秋。
初秋晨风初透,掠过回廊时吹散了卫峥眼前的一缕茶烟。他正端坐窗畔,手中《春秋》摊开半卷,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庭院一角,神思渺渺。
桂子卷着碎香扑落满地。
谢珩摇着折扇晃进明伦堂,见状眉梢一挑:“哟,卫兄这是思春呢?”
卫峥蓦地回神,手腕一抖就污了半页书卷:“胡说什么!”
“啧啧啧,”谢珩折扇“啪”地一收,扇骨不轻不重敲在卫峥肩头,“眼都直了,还装?快说,看上哪家小娘子了?小爷我给你参谋参谋。”
“没有的事!”卫峥恼怒不已,一把将肩上那支作乱的扇子拂开,只觉谢珩这张破嘴越来越口无遮拦。
“没有?”谢珩拖长了调子,忽地一击掌,恍然大悟状,“莫不是......徐员外郎府上那位?”
卫峥手腕又是一抖,一滴墨“啪嗒”落在纸上。
谢珩眼中精光骤亮,俯身压低了嗓子,热气几乎喷到卫峥耳廓:“徐——斐——姑——娘?”
“你!”卫峥猛地抬头,撞上那人戏谑的眼睛,又急急压低嗓音,“休得胡言!妄议闺秀,成何体统!”
“哎呀呀,被小爷戳中心事了不是?”谢珩折扇半掩住上扬的唇角,笑得放荡,“徐姑娘嘛......柳眉杏眼,身段窈窕,尤其那一手秦筝,拨起来如珠落玉盘,那叫婉转得紧——”
“住口!”
面皮臊得火热,卫峥又急又窘,伸手便要去捂他那张惹祸的嘴:“光天化日,岂可妄议闺秀!”
谢珩灵活地后仰避开,扇面“唰”一声展开,摇得风生水起:“卫兄啊卫兄,你这榆木脑袋。追姑娘讲究什么?讲究一个胆大心细脸皮厚!”
他大马金刀往案几上一坐,煞有介事掰着手指头数:“其一,投其所好!徐姑娘爱筝是吧?明儿小爷我就替你淘一把上好的小叶紫檀木筝,琴身雕兰草,弦用冰蚕丝,保管她一见倾心!如何?”
“不可!万万不可!”卫峥面红耳赤急道,“男女授受不亲,私相授受成何体统!岂不污了姑娘清誉!”
谢珩翻个白眼:“第二,制造偶遇。听说徐姑娘每月初一十五必去大慈恩寺上香,你提前半个时辰,就蹲在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
“这、这岂不是登徒子行径?”
“第三!”谢珩充耳不闻,越说越起劲,折扇一挥指点江山,“甜言蜜语!见了面就说,‘姑娘今日这身天水碧的衫子,衬得人比新荷还清雅’,临别时再道一句,‘今日得见姑娘仙姿,实乃卫某三生修来之幸’......”
“荒唐!轻浮!”卫峥听得坐立难安,仿佛那羞人的话已从自己口中说出。
“其四!”谢珩突然压低,神秘兮兮地凑更近,“压轴好戏——英雄救美!”
“英......英雄救美?”
“正是!”谢珩眉飞色舞,“小爷我寻两个不开眼的地痞,专等徐姑娘的轿子路过僻静处时跳出来......”
“谢珩!”卫峥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案上砚台震得跳了跳,“你!你莫要在此毁人清誉!”
谢珩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扇子摇得哗哗响,“逗你玩呢!瞧把你急的!不过嘛......”他笑够了,才抹了抹眼角,话锋一转,“不过嘛......小爷倒真有个正经主意。”
卫峥将信将疑:“什么主意?”
“写——情——诗——啊!”谢珩变戏法般从袖中摸出一本蓝皮册子,“啪”地反手拍在卫峥面前,“字字珠玑,句句含情!保准打动徐姑娘芳心!”
卫峥迟疑地接过,翻开一看,眉头越皱越紧:“‘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这......这未免太......太......”
“太什么太!”谢珩一把夺回册子,“女儿家就爱听这些!你照抄便是,落款写‘崇仁坊卫府’,回头小爷我帮你塞进徐家角门石缝里。包管神不知鬼不觉。”
卫峥这头还在天人交战之际,谢珩已抢过他的笔龙飞凤舞誊抄起来,边写还边抑扬顿挫地念诵:“‘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啊,此情此景,何等贴切!何等痴情!妙哉,妙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世子!使不得!”
卫峥大急,急得去抢毛笔。两人一个躲,一个抢,纸墨乱飞,正拉扯得不可开交之际,门口光线一暗。
正是萧承懿抱着一摞新誊的《礼记》注疏进来,松烟墨香混着清冷的晨风一同涌入。见此情形,眉梢微挑:“这是?”
谢珩当即来了精神,拿手一指卫峥,告状般嚷嚷起来:“殿下快来评评理!我好心好意教卫兄追求心上人,传授这风月场上的无上妙法,他倒好!榆木脑袋不开窍,还骂我荒唐轻浮!”
萧承懿目光掠过案上情诗,又看一眼卫峥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根,唇角微扬:“子陵面薄,你便饶了他罢。”
卫峥如蒙大赦:“殿下明鉴!我绝无此孟浪之意!”
谢珩嗤笑一声:“装什么柳下惠?那日是谁盯着人家姑娘的背影,眼珠子都快黏上去,足足痴看了半刻钟?那眼神,哎呀呀......”
“我那是......那是......”卫峥急得语无伦次,额角青筋暴起,“在看......在看......”
“发簪?”谢珩促狭接话。
“披帛?”
“绣鞋?”
“——谢珩!”
谢珩步步紧逼,卫峥忍无可忍,低吼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萧承懿抬手止住二人争执,转向几乎要自燃的卫峥:“当真属意徐姑娘?”
卫峥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只是毗邻而居,并无他意。”
“哄鬼呢?”不待萧承懿发话,谢珩抢先发出一声嗤笑,作恨铁不成钢状,“瞧那点子出息。”
“你胡......”
见当事人三棒打不出个屁来,谢珩干脆折扇一展自个上场。
“说来也巧,跟咱们卫峥住崇仁坊对门,两府大门对开,中间就隔着一条青石板路!那可是打小一个巷子里滚大的交情,真真的青梅竹马!”语至一半面皮微颤,似乎竭力忍笑,“且听这人是如何形容自家青梅竹马的——”
他清清嗓子,模仿出一种粗豪中带着别扭温柔的腔调,抑扬顿挫:“......京中闺秀,多如庭前芍药,规行矩步,美则美矣,失之刻板......”
谢珩刻意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情并茂地继续,“唯对门徐府徐斐姑娘,活泼跳脱,心性质朴,极合......我意。”
模仿完又觉意犹未尽,继续补充:“且面若芙蕖,腰似弱柳,唇比樱桃,实乃,人间殊色,好一朵娇花。”
卫峥听得瞠目结舌,如遭雷击,声音都劈了叉:“我何时说过这等混账话?!”
谢珩一脸无辜地摊手:“上月廿七,酉时三刻,醉仙楼二楼雅间听雨轩,你吃酒时亲口所言!当时还说什么‘若能娶得此女,夫复何求’......”
“荒谬!”卫峥拍案而起,怒目而视,“我从未去过醉仙楼!”
“哦?那许是我记岔了?是......醉春楼?”他故意将“醉春楼”三字咬得旖旎婉转。
“够了。”萧承懿适时开口,目光扫过卫峥窘迫至极的模样,又落在谢珩那张写满“唯恐天下不乱”的脸上,轻咳一声:“世子,过犹不及。”
谢珩见好就收,敛了促狭,变脸之快令人叹服:“好好好,殿下发话,小爷自然遵命。”
“不过说真的,卫兄,你若当真对徐姑娘有那么几分......故人之谊,想更亲近些,小爷我倒有个正经主意。”
卫峥狐疑抬眼,犹带几分戒备。
“徐员外最重什么?”谢珩自问自答,折扇柄在掌心轻敲,“学问啊!两月后学宫不是有场考核和经义辩难,卫兄若能一举夺魁......”
他刻意停顿,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徐员外焉能不对你这乘龙快婿另眼相看?”
卫峥神色微动:“这......”
“不过嘛......”谢珩话锋一转,上下将人打量过一遍,一脸惋惜,“就凭卫兄肚子里那几滴墨水嘛......”他啧啧两声,未尽之言全在摇头晃脑间。
卫峥被他这轻慢激得胸中一股意气上涌,挺直腰板:“我虽武将世家出身,经史子集却也涉猎!”
“哦?”谢珩挑眉,“那《春秋》三传之异同何在?《礼记》四十九篇之精要为何?《尚书》今古文之争又孰高孰下?”
一连三问,字字刁钻。卫峥张口结舌,一时语塞。
萧承懿适时解围:“子陵弓马娴熟,何必强求文事?”
“殿下此言差矣。如今太平盛世,武将也要懂些文墨。何况......”手指一摇,他冲卫峥挤挤眼,“为了博得美人青眼,头悬梁锥刺股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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