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目光霎时聚向那抹绯色身影。
那厢崔明禾正慢条斯理用银签拨弄过果盘中荔枝,动作未停,推脱道:“公主抬爱,明禾愧不敢当。”
只老皇帝兴致颇高,闻言捋须而笑:“明禾才名,朕素有耳闻。今日佳节,何不赋诗助兴?也让朕与众卿家开开眼界。”
皇帝金口一开,无甚推辞余地。她搁下银签,略整衣冠:“既蒙陛下垂询,明禾便斗胆献丑了。只是才疏学浅,不比诸位大人学富五车,亦不比三殿下这般,能作出如此这般惊世之论。”
话里带刺,明着谦虚,暗里却将萧承懿那篇策论又拎出来嘲讽了一遍。她立于席前,静静沉吟片刻,而后朱唇轻启:
“雪压梅枝玉作尘,
东风未肯嫁寒门。
若非金谷园中客,
谁识人间第一春。”
诗罢满堂喝彩。丹阳公主拊掌赞道:“好一个‘人间第一春’!意境高远,当真妙极!”
谢珩执盏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侧首与卫峥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萧承懿恍若未闻,只垂眸饮尽杯中残酒。倒是席间几位世家子会意,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频频打转,窃窃私语。
“好诗!好诗!”安王抚掌大笑,“崔姑娘高才,只是这诗嘛,本王听着,怎么有些听不明白呢?”
“安王殿下见笑了。”崔明禾嫣然一笑,“不过是些闺阁感怀,信口占得,上不得台面。”
安王笑罢,话锋一转,直指萧承懿:“只是这‘寒门’二字,未免太过刺眼。三弟,你说是也不是?”
萧承懿这才抬眸:“诗以言志,各抒己见。二哥乃朝中栋梁,何必与闺阁女儿的诗句较真?”
安王碰了个软钉子,面色微僵,只得讪讪住口。
崔明禾唇角微勾,团扇轻摇:“三殿下雅量。明禾不过信口胡诌,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话说得客气,眼中挑衅半分未减。
“崔大姑娘这诗作得妙啊!”一道清越带笑的声音陡然扬起,正是方才自称“怕惊掉众人下巴”的谢珩,“‘若非金谷园中客,谁识人间第一春’——啧啧,当真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
“殿下,您说是不是?”
萧承懿扫他一眼:“世子醉了。”
“醉?小爷我千杯不倒!”谢珩夸张摆手,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只是崔姑娘这诗,着实令人回味无穷。‘东风未肯嫁寒门’,哎呀呀,这‘寒门’二字用得妙极!不知崔姑娘心中,何谓寒门?何谓贵胄?”
崔明禾显然不欲与这惫懒纨绔纠缠下去,便只道:“不过信手拈来,世子何必深究?”
“深究?”谢珩抚掌大笑,“非也非也!小爷我只是好奇,崔姑娘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物,怎会对‘寒门’二字如此在意?莫非——”他故意拖长尾音,“是心有戚戚焉?”
崔明禾面色微冷:“谢世子此言何意?”
“没什么意思。”谢珩嬉笑摆手道,“只是忽然想起个典故。昔年石崇在金谷园中宴客,命美人劝酒,客若不饮,便斩美人。有位将军,硬是不肯饮酒,石崇连斩三美人,将军面不改色——”
他忽地一顿,玩味一笑:“后来有人问那将军,为何如此狠心?将军答:‘他自斩他家婢,与我何干?’”
此不合时宜的典故一出,霎时满堂一静。崔明禾眸光骤冷:“世子好记性。只是这典故,似乎与明禾方才诗作并无关联。”
“怎的没关联?”谢珩故作惊讶,以扇击掌,“金谷园中客,不正是石崇之流?崔姑娘诗中既提‘金谷园’,小爷我不过顺着姑娘的思路,略作......嗯,阐发罢了。”
他将话头转向萧承懿,无辜道:“殿下,您说小爷我解得对不对?”
后者却并不领情,冷淡道:“崔姑娘既言闺阁感怀,世子何必过度穿凿?”
谢珩被这四两拨千斤的话噎住,悻悻然灌了口酒:“得,算小爷多事。”
老皇帝哈哈大笑,适时圆场:“世子顽皮。来,众卿共饮此杯!”
众人举杯应和,暂且揭过这节。崔明禾冷着脸归座,手中团扇捏得死紧。
卫峥低声提醒:“世子何必招惹她?”
谢珩浑不在意地耸肩:“小爷就看不惯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儿。怎么,只许她阴阳怪气,不许别人借古讽今?”
“谢世子倒是热心肠,只是这引申解诗的能耐,”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在那头又阴阳开来,“与蹴鞠场上的脚法一般,令人不敢恭维。”
谢珩不怒反笑:“崔大姑娘过奖!小爷我蹴鞠虽烂,好歹光明磊落。不像某些人,表面端着世家千金的架子,背地里”
“多事。”萧承懿声音微沉。
谢珩耸肩收声,转而凑近卫峥,用只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道:“瞧瞧,瞧瞧!咱们殿下这是护上了?”
卫峥皱眉:“世子!”
“行行行,不说了。”谢珩摆手,执盏仰头一饮而尽, “小爷我还是喝酒罢,这宫里的御酒啊,可比某些人的嘴甜多了。”
崔明禾远远瞥见这几人窃窃私语,虽听不甚明,但寻思绝非什么好话。她冷哼一声,转而与丹阳公主闲话,再不往这边瞧一眼。
谢珩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目光在满堂宾客间游移。忽地,他肘尖轻碰卫峥:“瞧那边。”
卫峥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几位身着绯袍的官员正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瞥向萧承懿方向。
“吏部杨大人、兵部卢侍郎......”卫峥眉头微蹙,“他们这是......”
谢珩意味深长地勾唇一笑:“咱们殿下如今可是香饽饽。那篇《论吏治清源》戳了多少人肺管子?这会儿怕是有人坐不住了。”
卫峥神色一凛:“世子是说......”
“嘘——”谢珩扇骨轻点他手背,“看戏就成。”
正说着,忽见一位青袍官员起身,朝御座行礼:“陛下,微臣斗胆,请三殿下赐诗一首。”
满座目光再度聚焦。萧承懿放下酒盏,目光掠过殿外覆雪的虬劲梅枝,缓声吟道:
“雪魄冰魂未染尘,
东风先到野人家。
不须更说瑶台种,
自有清香胜百花。”
诗声一落,殿内片刻沉寂。御座上的老皇帝率先抚掌大笑:“好!好一个‘自有清香胜百花’!老三此诗,质朴之中见风骨,大气磅礴,朕心甚慰!”
太子忽然轻笑,举杯道:“三弟的诗才,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只是这‘东风先到野人家’......未免也太过自谦了。你如今贵为皇子,怎能还自比‘野人’?”
萧承懿:“皇兄谬赞。臣弟不过是有感而发,见物咏志罢了。”
太子笑意未减,正欲再说些什么,老皇帝已然举杯,朗声道:“好了!良辰美景,当共饮此杯!”
众人只得暂且按下各自唇枪舌战,齐齐举杯应和。谢珩趁敬酒之机凑近萧承懿,压低声道:“殿下这诗,可把某些人气得不轻啊。”
萧承懿瞥他一眼:“你少生事端。”
谢珩浑不在意地耸肩,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太子阴沉的面色,又掠过崔明禾紧抿的唇角,最后落在几位交头接耳的官员身上。
......
宴席渐散,宾客三三两两告辞离去。
谢珩喝得微醺,脚步虚浮地搭着卫峥肩膀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念叨:“卫兄啊,你说咱们殿下是不是被那崔大姑娘下了降头?这般明嘲暗讽明枪暗箭都能忍?”
卫峥无奈搀扶一记:“殿下心胸宽广,岂会与女子一般见识?”
“心胸宽广?”谢珩嗤笑,“我看是色令智昏,英雄难过美人关!”
“世子!”卫峥急得去捂他的嘴,“慎言!”
谢珩灵活将身一躲避开,嬉皮笑脸道:“怕什么?小爷我实话实说。你瞧殿下今日那眼神”他模仿着萧承懿那副沉素姿态,压低声线,“‘诗以言志,各抒己见’——噗,装得跟真的一样!”
卫峥正色:“殿下乃君子,光风霁月。”
“君子?”谢珩挑眉,“卫兄啊卫兄,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能开窍?咱们殿下若是真君子,早该”
“世子。”萧承懿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谢珩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转身干笑:“殿下何时来的?”
萧承懿不答,只淡淡道:“夜已深,世子醉了,早些回府歇息罢。”
谢珩眼珠一转,几步踉跄过来,将手一拍萧承懿肩膀:“殿下,小爷我方才可都瞧见了。崔大姑娘那诗,分明是冲着您来的。您就真的一点都不恼?”
萧承懿眸光微动,语气依旧平静:“诗作而已,何须挂怀。”
“啧啧。”谢珩竖起拇指,“殿下这般忍辱负重,小爷我佩服,佩服!”
闲话间忽听身后一阵环佩叮当,众人回望,原是崔明禾在侍女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前,她似有意似无意地,朝这边投来极淡极快的一瞥。
谢珩吹了声口哨:“哟,这是舍不得殿下?”
萧承懿不再理会他的调侃,转向卫峥:“子陵,送世子回府。”
卫峥拱手:“是。”
谢珩被卫峥半扶半拽地拖走,还不忘回头嚷嚷:“殿下!小爷我改日再找您喝酒——”
声音渐次消散在凛冽的夜风里。
萧承懿独自立于巍峨宫门之下,望着那辆缀着崔氏徽记的马车碾过宫道青石,缓缓驶入沉沉夜色。寒风卷地,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袂,猎猎翻飞,如孤鹤独立。
良久,他收回目光,转身没入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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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东风未肯嫁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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