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二十八年,正月初一。
宫宴,夜。
金顶朱梁之下,金兽吐香,椒兰盈室,珠帘玉砌,流光溢彩,琉璃宫灯将殿宇映照得煌煌如昼。处处皆是泼天富贵堆砌出的盛世气象。
殿下宾客分席而坐,文武官员居左右,皇子公主及后宫嫔妃居上首,亲王宗室居次席,勋贵世家再次之。觥筹交错间,笑语盈盈,一派升平。
谢珩落座于勋贵席,正与邻座几位纨绔子弟推杯换盏,眼风流转间正瞥见卫峥步入殿门,忙不迭招手示意。
卫峥着一袭暗蓝色绣云纹常服,俊朗中犹自几分初涉此场合的局促。他在谢珩身侧落座,双手微拱,目光朝萧承懿方向无声一颔。
萧承懿亦回之颔首一礼。
谢珩视线漫不经心扫过满殿宾客,忽地在上首一处停驻,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啧”,手肘便捅了捅卫峥:“喏,快瞧,崔大姑娘来了。”
卫峥顺其目光而望,便见崔明禾着一袭正红色纻丝绣云纹裙,发髻高挽,点翠凤钗衔珠垂落,腕上一对碧玉镯水头极足,步态款款,华贵不可方物。宫人引她行至席间,那位置比几位郡主还要靠前,正与丹阳公主相邻。
“好大的排场。”谢珩啧啧称奇,“连郡主都得往后排。”
卫峥低声:“崔姑娘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地位特殊。”
话音甫落,而后转眼便瞧那上首席位那两人视线似乎稍一交错,崔明禾旋即骄矜将下颌微抬,目光轻飘飘错开。
“卫兄瞧见没?”卫峥缄口,谢珩浑然不顾,还兀自兴致勃勃在案下用扇骨轻点人手背,“啧啧......人家连个正眼都不屑给咱们殿下,殿下这面子,怕是掉地上喽。”
卫峥:“世子慎言。”
谢珩浑不在意地将手一摆,目光掠过满堂宾客。
太子席位空着。
“陛下驾到——”
众人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老皇帝落座,浑浊而锐利的目光环视殿内,在萧承懿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萧承懿起身,躬身回礼,神色恭谨温润。
礼乐声中,宫宴正式开始。
太子姗姗来迟,引得满殿目光聚焦。只见来人一身明紫色四爪蟒袍,玉冠束发,腰间玉带流光溢彩,冠冕堂皇,威仪赫赫。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面容含笑,虚扶众人:“诸位免礼。”
谢珩目光一闪,靠近卫峥以气音道:“瞧见没?太子今日气色不佳啊。”
卫峥不语,只垂眸饮酒。
谢珩又压低声音:“听闻前日朝会,太子与工部尚书因修缮城墙的银子一事起了争执,皇上当场训斥太子‘急躁冒进’,转头就把三殿下那番‘明辨利弊、体恤民艰’狠狠褒奖一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卫峥眉头紧蹙:“世子慎言。”
谢珩不以为意地摆手:“哎呀,小爷我不过实话实说。倒是三殿下......”
“世子!”卫峥愈发紧张,“此处耳目众多。”
“行行行行行行,不说了。”
谢珩撇撇嘴,一副“你太无趣”的扫兴模样,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总算暂且闭了口。
席间,萧承懿垂眸静坐,忽听御座上一声轻咳。
“老三。”
萧承懿即刻起身,恭敬行礼:“儿臣在。”
老皇帝捋须微笑,神色和蔼:“朕闻你近日在太学勤勉不辍,进益颇大。连祭酒都上折子,对你赞不绝口。”
几位皇子目光齐齐刺来。
“儿臣愚钝,不过勤能补拙。”萧承懿谦逊拱手。
“好一个勤能补拙。”老皇帝捋须颔首,目中满意之意更浓,“祭酒呈上你的那篇《论吏治清源》,朕已细细览过。条分缕析,切中时弊,所提‘裁汰冗员、严考课、重监察’数策,鞭辟入里,甚合朕心!”
此评价甚高,文武百官纷纷侧目,目光交汇处皆是无声揣测。崔明禾正执盏浅饮,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颤。她抬眸望去,恰见萧承懿侧脸在宫灯下轮廓分明,眸色深沉如寒潭。
“多谢父皇夸赞。”萧承懿不卑不亢道,“儿臣惶恐,不过是拾人牙慧,当不得父皇如此盛誉。”
“不必谦虚。”皇帝大手一挥,和颜悦色,“朕已命人将你的策论誊抄百份,分发各部要员责令细读。你所言,颇有见地!”
席间再次微哗,尤其是世家诸位,众人面色各异,交头接耳。崔明禾面色微冷,神色不屑。
“儿臣愧不敢当。”
“谦逊了!年轻人,就是要有这般锐气!”皇帝朗声大笑,举杯邀饮,“来,满饮此杯!”
殿内气氛随之一松,众人纷纷举杯恭贺。
老皇帝似乎尤嫌不足,目光仍旧胶着在萧承懿身上,又道:“你母亲虽出身寒微,然能教导出你这般见识胸襟,实属难得。可见人贵在自持,不在门楣。”
萧承懿答:“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才疏学浅,还需多向诸位师长虚心学习。”
一派父慈子孝。太子坐于皇帝右下最尊之位,面上笑意不减,依旧春风满面。手中金樽却捏得更紧几分。
谢珩眼珠骨碌一转,将身斜倚凑近卫峥:“瞧瞧,咱们殿下这是圣眷正浓啊!”
卫峥几分莫名的与有荣焉,低声道:“殿下才学过人,克己复礼,本就该受此殊荣。”
谢珩挑眉:“卫兄忠心耿耿。”这话颇有些不阴不阳。
席间皇帝又问及太子近来所学,太子对答如流。皇帝微微颔首,神色淡了几分。
乐声忽转柔媚。
十二名舞姬鱼贯而入,身披轻纱、臂挽彩绦。领舞者面覆银纱,只余一双秋水明瞳顾盼生辉,腰肢款摆,柔若无骨。
宫灯摇曳,映得人云鬓华裳,恍如仙境。
舞至酣处,领舞忽地旋身,手中一匹流霞似的鲛绡,如云似雾般,直直抛向皇子席——
萧承懿正垂眸,察觉异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一拢。
带着淡淡异香的柔软丝帛旋即便轻飘飘落入了他掌心。扫眼一瞧,上绘鸳鸯戏水,薄如蝉翼,触手温软。
“哟,三弟好艳福。”安王当即扬声,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这美人儿眼光也忒毒,专挑最俊的送。”
此人行二,生母乃贵妃谢氏,素与太子亲近。此刻见萧承懿独占鳌头,心中早已不快。
一旁谢珩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卫峥使眼色:“啧啧,红颜祸水啊。咱们殿下这块冷面招牌,竟也有引得狂蜂浪蝶的时候。”
他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太过明显,卫峥眉头紧锁,低声斥道:“世子!”
谢珩耸耸肩,继续看戏。
殿内暗流涌动,萧承懿面无异色,只不咸不淡将视线别开,端起酒杯浅啜一口,丝帛搁在案上,再不看一眼。
对面席上,崔明禾正与丹阳公主低语闲话。见此情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诮,手中泥金团扇轻摇,附耳对丹阳说了句什么。虽听不真切,但丹阳公主掩唇一笑,目光在萧承懿与那舞姬之间打了个转,满是促狭之意。
“三皇兄如今可是父皇跟前的红人,得舞姬青睐,也是情理之中。”丹阳声音不大不小。
崔明禾拿团扇半掩了口,声线慵懒:“到底是出身不同,行事也透着股子轻浮。”
丹阳公主轻笑:“阿禾莫要胡说,兴许是舞姬一厢情愿。”
崔明禾冷哼一声:“公主说得是。想来是有人惯会故作清高,实则最懂沽名钓誉。”
她两人一唱一和,虽未指名道姓,但在场何人不知崔明禾与萧承懿在学宫那场惊动满城的辩难?前月策论场上的旧怨,显然还未消散。
“殿下可真是......”谢珩憋笑憋得肩膀直抖,“人在席中坐,祸从天上来。”
“世子慎言。”
又是这句。谢珩撂了个白眼:“有何好慎的,又不是小爷让她抛的。”
这厢众人明来暗往话里藏刀,御座上老皇帝却似乎浑然未觉,只兴致勃勃将歌舞点评几句。太子频频举杯自饮,笑意未达眼底。
谢珩看得津津有味,又拿扇柄去戳卫峥:“瞧见没?东宫那位心里不痛快呢。往年风头可都是他的,今年倒好,全被三殿下抢了去。”
卫峥压低嗓音:“殿下锋芒太露,并非好事。”
“此言差矣。”谢珩将扇一摇,“如今这局势,不进则退。咱们殿下若再不显山露水,争取些人脉,收拢些人心,将来只怕更是举步维艰。”
宴席渐入**,觥筹交错,笑语盈盈。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渐起吟咏之声。几位宗室子弟率先起身,诗词曲赋轮番献上,朝堂大员也不甘示弱,纷纷以文酒助兴。
倒也无甚稀奇,或咏雪赞梅,或颂圣歌德,皆是应景之作。谢珩支颐斜倚,置于膝上的指骨微屈,有一搭没一搭地合拍子,眼中满是疏懒戏谑。
“小侯爷不露一手?”席间有纨绔起哄。
谢珩懒洋洋摆手,眼帘半阖,徒自三分醉意:“这等场合,小爷我若开口,怕是要惊掉满座下巴。”
正闲话间,忽见丹阳公主盈盈起身,朝御座一福,声如银铃:“父皇,儿臣斗胆,想请明禾妹妹也赋诗一首,为今夜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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