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青玉香炉依旧吐着安神的袅袅青烟，氤氲着一室静谧。心允侍立在外间，目光复杂地掠过内室那垂落的鲛绡纱帐，帐后人影依稀。
她心中百转千回，满是疑虑与难以言说的憋闷。这独孤离，究竟是失忆伤了根本，还是干脆连脑子都一并坏掉了？竟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举。
在星罗宗，谁人不知这独孤离是凭着见不得光的手段，怀了少主轩辕楷泽的骨肉，才得以栖身于此？这无异于在所有对少主心存幻想的侍女心头插了一根刺，招致的忌惮与厌恶可想而知。而她心允，偏偏“运气”绝佳，被指派来负责照料这位烫手山芋，美其名曰照顾，实则首要任务是确保她腹中那块肉安然无恙。
宗门规矩森严，更有宗主轩辕素无形的威慑，无人敢真对独孤离下黑手。至于之前的落水……哼，反正查无实证，只能算她运气不好。失忆前后的独孤离，在心允看来，除了胆子莫名肥了些，那股子依附强者、装柔弱博同情的本质，似乎并未改变。
她本想冷眼旁观，瞧瞧这女子究竟有何等手段，能勾得少主……哪怕只是短暂的注目。可这几日观察下来，她恍惚觉得，这独孤离怕不是个天生的妖精！以为记住名字、夸赞几句、再假惺惺地在寒风中让个披风，就能收买人心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思绪正纷乱间，忽觉身侧一暖。竟是独孤离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带着一身被寒风吹出的凉意，却还将那件素绒斗篷扯开，不由分说地将心允也一同裹了进去，试图用这方寸布料抵御呼啸的冷风。
“你！”心允下意识想推开她，指尖触及那单薄衣衫下微凉的臂膀，又猛地想起宗主的严令，硬生生止住了动作。这女子身子骨还没养好，才吹了一会儿风就冷得像块冰，自己冻得脸色发白，竟还有心思顾及旁人？若是她因此染了风寒，宗主怪罪下来……心允简直要气炸了，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她几乎是粗暴地将斗篷从两人身上扯下，重新严严实实地裹在独孤离身上，动作带着泄愤般的力道，语气更是冲得能呛死人：“都说了我是修士！寒暑不侵！你这凡人耳朵是摆设吗？听不懂话？”
独孤离被她裹得像只粽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散的寒气，她眨了眨眼，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解的执拗：“可是……你穿得这样少。”
心允气结，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一把抓过独孤离冰凉的手，按在自己温热的手心上，瞪着她：“感觉到了吗？你的手比我的冰多了！现在还觉得我需要你这破斗篷保暖吗？”
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确实与自己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独孤离怔了怔，眼中的坚持慢慢消散，化为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失落。她轻轻抽回手，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哦，看来，是我多想了。”沉默片刻，她又抬起眼，带着纯粹的好奇，“那……修士会怕热吗？”
“当然不怕！”心允没好气地答道，带着属于修士的、面对凡人时天然的优越感。
“修士……可真厉害。”独孤离喃喃道，目光垂落，盯着自己绣鞋尖上微微潮湿的痕迹，不再言语，任由心允半推半搡地将她带回温暖的室内。
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受了什么打击的模样，心允心中那股邪火莫名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她忍不住开口，带着几分试探，也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直白：“喂！我对你的敌意，你就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
独孤离闻言，终于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容貌娇俏、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迟疑道：“敌意？你……看着才十五六吧？”在她认知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
“十五六？！”心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小看的恼怒，“我已经九十三岁了！你觉得我是小孩子吗？”
“九十三？！”独孤离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惊愕的圆形，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心允看着她那副震惊到几乎傻掉的模样，心头莫名升起一丝快意，又带着点“跟个失忆的土包子计较什么”的无奈，“我们可是修士！修为越高，寿命越长，驻颜有术不过是寻常事罢了。哦，我忘了，你失忆了，自然不晓得这些常识。”
独孤离呆立原地，脑中嗡嗡作响，花了许久才勉强消化这个冲击性的事实。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少女，实际年龄竟是自己四倍有余？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问道：“那……你们宗主……多少岁了？”
“宗主啊，”心允歪头想了想，“约莫四五百岁了吧。宗主天赋极高，旁人修炼至七八百岁，都不一定能达到她如今的境界呢。不过我们少主天赋异禀，将来超越宗主也未必不可……”她语气中带着对宗主轩辕素的敬畏，以及对少主轩辕楷泽隐隐的崇拜。
然而，独孤离在听到“四五百岁”时，后面的话便如同隔了一层纱，模糊不清了。她满脑子都被这个数字占据——四五百岁！自己满打满算才二十三岁，而这个世界的人，动辄便是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有无数星光在旋转。自己不仅穿越了，还怀了一个几百岁老怪物的养子的孩子？这关系乱得让她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还不如当初直接坠入深渊，一了百了来得干净！
现实总是残酷的。这一夜，独孤离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尽是些活了千百年的妖怪张牙舞爪，最后连她自己也被同化，变成了其中一员。
“啊！妖怪！”
日上三竿，她终于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甫一睁眼，朦胧视线里便映入一张清冷端丽、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脸庞——正是轩辕素！惊吓之下，她脱口而出。
“嗯？妖怪？”轩辕素微微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榻上惊魂未定、鬓发微乱，更像只受惊小兽的独孤离。她来过几次，独孤离都在沉睡，今日索性便坐在一旁等候，却没想等来这么一句问候。
在轩辕素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注视下，独孤离的脸唰地一下红透，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胡乱地理着寝衣和散落的长发。当她拿起枕边一枚素银簪子，试图挽起青丝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取走了她手中的簪子。
“不必麻烦。”轩辕素的声音依旧平淡。她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殷红的丝带，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异常灵巧地拢起独孤离如墨的青丝，松松地束在脑后，打了个简单的结。“这样便好。”
簪子被无声没收，独孤离怔怔地坐在那里，脑中一片混乱，既有对轩辕素那骇人年龄的残余惊悸，又有对她方才亲手为自己束发这一举动的无措与一丝隐秘的悸动。
待她终于从这复杂的情绪中稍稍回神，才想起询问轩辕素的来意。
轩辕素将早已备好的几卷散发着墨香的书册置于桌上，语气自然：“今日起，我来教你识字。”
“宗主日理万机……”独孤离有些犹疑，让一宗之主亲自来教她识字，这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也让她倍感压力。
“你不想我教？”轩辕素抬眼看她，目光平静，却让独孤离瞬间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威压。
“想的！”几乎是本能地，独孤离立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带着一丝生怕对方反悔的急切。
轩辕素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唇角，牵起她的手，引至外间膳桌旁。桌上已摆好了精致却不过分铺张的早膳，皆是灵气充盈、利于安胎的食材。“先用膳，之后便开始。”
看着满桌食物，再想想自己昨日也是吃饱便睡，独孤离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正在被当成某种珍稀动物精心喂养的错觉，脸颊不禁微微发热。
然而，真正的煎熬，是在识字开始之后。
轩辕素教得极为认真，她铺开宣纸，研好墨，执起一支狼毫小楷，纤细却蕴藏着力量的手指，点在书卷上一个个结构复杂的字符上，声音清冷如玉磬，逐字念出，独孤离需得跟着念，更要执笔摹写。
当她颤抖着握住那杆对她而言略显沉重的毛笔，蘸饱了墨，试图在纸上落下第一笔时，那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般的痕迹，让她窘得几乎想钻进地缝里去。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从身后覆上了她执笔的手背，稳稳地包裹住。轩辕素不知何时已俯身靠近，几乎是半环抱着她，清冷的、带着雪松与淡淡书卷气息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廓与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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