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华洗净了白鸡蛋，躺坐在藤椅，磕破脆弱的鸡蛋皮，吸了一口滑溜溜的蛋液。
心有想赶快逝去的想法，毒药就追得猛烈。没来得及抿去唇瓣的蛋清，她的生命就已淡了。
未食尽的鸡蛋从手心落地，啪嗒碎成一滩。
唰，一顶白轿子如天降的白馒头，逆着强烈的阳光，威风凛凛回来了大院里。
盛怀海观赏着她断了半口气的艳美，犹豫着，手掌抹净她嘴唇的污秽，准备去取尺郭木像。
小吴角早前就听阿嬷说过段明华对鸡蛋“过敏”严重，一吃会丧命的事。
他此时正窝在门前赏日，见到此刻场景，急了，锐声喊：“天爷！你亲她吸出来得了！拿什么木偶墩子做戏啊。盛大爷，您老快点，你看她难受的。”
阿嬷快走几步，忙拉住小吴角的手，说：“你别埋怨他，他比你心疼她。”
小吴角狡黠的横了横眼，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我哪能不知道。”
“你淘气。”阿嬷明白了他是在顽皮，拍了拍他的小黑手。
盛怀海比小吴角更急。他是能更快让段明华活过来的，可他怕一些太自然不过的东西——怕在心底承认与她的夫妻之实。
算了，单把她当成妻子，不当成段明华好了。妻子怎么样都是好的。亲妻子、吻妻子，爱妻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理建设好了，盛怀海蹲在她脖子边，扶住她的鬓角，与她口唇相接，懒洋洋地将死亡的毒气，吸进自个儿肚子里。
“就得这么利索才行。老夫老妻的，害什么羞啊。”小吴角抓着阿嬷的手臂，拐着腰去瞅。
段明华幽幽转醒，喉咙火辣辣的疼，脑子一顿一顿的晕，身子软成了稀泥。清醒的病痛还比不得半死不活的昏迷。
她实在是难受，半搂着盛怀海，轻言说：“抱我进房。”
盛怀海温顺地反搂住她，把她横抱在怀里，入了屋，再把她蒙进盖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他隔着被子，坐在她的腿边，斜对着她。他怕她说话问责亲她一事，那他会苦于应对，而他自个儿也不敢说话，唇抿得紧紧的，不言不语。
缓了一阵子，段明华舒服些了，她是不知道盛怀海小里小气的小九九，没跟他对话，而匆匆喊赵有山。
赵有山连声答应。
俩鬼轿夫和小吴角也跟着踅进来。
段明华半靠在枕头上，对赵有山说：“我是要帮你的。”
赵有山不解：“帮我什么？”
“我找了个厉害的鬼大人护你。生死轮回，人世恩怨，全都了断，让你居于鬼神之乾坤。你意下如何？”
单从外貌来说，男性和女性的区别在儿童和老人身上，没有那么明显。段明华对赵有山施好，原因在于赵有山的模样，像她的奶奶几分。
段明华也成了女孩，将赵有山的丧礼，当成在为奶奶办葬礼；将赵有山遣送鬼府，当成助奶奶成佛。
赵有山朝她作揖，却是拒绝：“我想……当人。”
俩鬼轿夫听出段明华的计划，觉得不错。
事情一解决，他俩再也不用来此跑了，忙好声好气的劝赵有山：“当人不好，一辈子当人你还不腻歪吗？你别听鬼神打前是鬼，其实鬼神是神。你进地府是做高官的，吃福享乐，快乐无穷，好过飘荡三年，兴许魂飞的下场……”
“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你还不快点接了。小心我再让你死一次哦。”小吴角作出施恩的把戏，配合着唱红脸。
赵有山一个耳根子软的老人，大阵仗见过，糊弄鬼的阵仗没见过。他被鬼轿夫和小吴角三言两语说没了主意，看看盛怀海。
盛怀海没理他。
但盛怀海是可信赖的，那他的老婆应该也不会坑他。赵有山嘴唇簌簌抖着，便答应了：“按照姑奶奶说的办好了。”
段明华侧着头，让盛怀海剪了她的一髻黑发，用白绳子拴着，交给赵有山。
“差不多了。”
想了想，盛怀海又解下腰上的金铃铛，交给赵有山，说：“你拿着防身。”
“别。”段明华突然叫喊，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悠悠转了转软白的掌心，虚弱要抓什么的样子。
盛怀海趋近她，神差鬼使的蹲在她手边，用着猫咪舔舐主人的温柔，将金铃铛放于她的掌心。
她抓捕的动作一顿。
虽她不是抓金铃铛的意思，只是不舍他把金铃铛交给赵有山，但她对金铃铛入手倒没拒绝的理。
她对此枚金铃铛甚是喜欢的。
用劲攥了攥精美华贵的金铃铛，又松开，她说：“你的铃铛，我要了。”
“我给你拴好。”盛怀海将金铃铛捏起，用红绳穿了，拴在她的领口。
“像驴。”她低头瞅，语气轻快道。
“我拴的问题。我拴驴拴多了，拴谁都像拴驴。”他也轻松，可他的好话听着比赖话还难听。
段明华转了转眼，看到边上还杵着三个外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稍稍定定神，她说：“我伤口内有一柄血海金钩，你帮我取出来，给他防身。”
“你会疼晕过去。”盛怀海确定道。
“那请你守我醒来。”段明华偏要为难自己，谁让她过贪而要了他的金铃铛呢。她闭上了眼，等待着他的行动。
盛怀海的手摸进被窝内，从她的细腰往下滑，滑到她的小腿，两指贴着创口，勾着血丝，搅动着往内钻。
她的双目顿时噙满疼出来的清泪，气喘喘的，脑袋晃动着，摇出一声连一声的铃铛碎音。
蓦地，她隐隐约约疼昏了，安歇了。金铃铛内的滚珠还依着惯性，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让她疼痛的盛怀海，重新审视了对她的复仇一意，理所当然的认为：不管是什么样的仇恨，折腾了她这一顿，都该是报过了。
盛怀海抓到了血海金钩，一柄类似高尔夫球杆的血腥兵器，转手丢给赵有山，说：“你走吧。”
赵有山不牢稳地抱着血海金钩，慌张低声叫：“我不会用啊。”
小吴角叽叽笑着，小声说：“你背着就行了。吓人用的。”
“真威武。”两位鬼轿夫撑开红纸伞，一左一右护着赵有山上白轿子。
“我这就走了吗？”赵有山慌慌张张，不可控制地向前进。
“我为你离歌送别。”小吴角翘翘小脚，摆起架势，扭着跳着，唱起了丧堂歌。
赵有山就坐白轿子内，抱着血海金钩，颤颤不敢动。
而两个鬼轿夫没着急走，等着阿嬷的那顿饭。
晚饭没赵有山的席位，因为他在人间的热闹已凑完了，余下的热闹，不能与他分享。他得先成鬼官，再去享鬼官们的热闹。
*
段明华醒来，天上出星了。
盛怀海如约守着她。
静夜没点灯，他的眼亮，在黑暗中只看到他的眼，像一只吊在空中的蝴蝶影。
“好点了吗？”他问道。
段明华陶醉于夜晚醒来时的酸懒，说：“谢谢。”
真静。盛怀海听见心弦拨动的巨响。
他吸了烟静静心。
小吴角听到卧房说话的动静，蹬蹬蹬跑来，钻出一颗小脑袋喊：“你真有口福。刚好开饭了。”
“就起。”盛怀海搭把手，扶起倦倦挪动的段明华。
段明华想起了赵有山，领边的金铃一晃，冷白的细指轻撩着耳畔的碎发，问：“人走了吗？”
小吴角站得笔直，“没呢。吃过饭再走。”
“别出什么岔子。”
“不会出什么错，你舍得就行。阎王相迎，白轿接魂，四鬼起行，一步升棺，你好大方，地府公堂当官的好事，能让与别人。”
“那是要我命的轿子。”
“早知道你是这打算，我就捷足先登，去地府乐呵两天了。”
“真想去？”盛怀海吓唬小吴角，指尖夹着烟卷儿，向上的烟气凝成一把两米长的砍头刀，“我帮你。”
“不想去！不想去！这辈子都不想去！”小吴角被烟刀追着，吱哇蹦着往外面跑，“阿嬷救我，华华救我！臭老鬼！别笑！都来救救我。”
*
阿嬷拿南姜香茅凑合着混了一锅冬阴功，放了些上排面的海鲜，简单的吃了一顿。
鬼轿夫吞咽着食物气道：“鬼最敬重的是厨师。哪位厨师能把食物做得鲜若生，那才是得道高厨。”
小吴角叫板：“你说的是哪门子话啊，贬我阿嬷做饭的手艺？”
“夸呢，阿嬷就是得道高厨。”
“果然是有其阿嬷，才有其盛大爷。盛大爷是鬼府的名人，他回访九阎王，提了一盒子小点心，香飘阿鼻地狱，灵动百万鬼王。口腹之欲，才是最直白的显摆，我第一次觉得大人物是如此值得羡煞的。”
“什么小点心？”小吴角呆呆的问。
盛怀海还有此等好东西，他怎么不了解？！
“啧，盛大爷连家里人都不给吃吗？”鬼轿夫拱火问。
盛怀海瞥段明华，没好气地道：“她不爱吃。”
小吴角撇着嘴不吭气了。盛怀海的家里人含义是——被窝人，阿嬷都闷着气，他不能瞎叫唤，影响本就岌岌可危的夫妻感情那可罪过大了。
段明华拧拧细眉，想都没想，怼盛怀海：“你了解我？”
“这点了解还是有的。”他最初对段明华只有这点了解，要没这点了解，就没有他与段明华的现在。
“那你说说，那点了解又是什么？”段明华揪着他的话问。
盛怀海已知晓她的倔脾气，她不是要他好好说话，她是要他下不来台，他便敷衍道：“只有这点了解，没有那点了解。”
“很好。”段明华控制着憋屈泪光的涌溅，手掌绷得紧紧的，继续动起筷子。
小吴角活跃着气氛，又放不下那小点心，旁敲侧击的问：“盛老爷，你还去过地府吗？”
“不是有意去的。那时大地震，阴阳两界混沌不清，我追着一头梅花鹿的灵，无意间闯去了地府。得九殿下为我指了回凡界的路，我为报答，送他几块点心。”
盛怀海摸了摸小吴角的头，“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没有藏渊，你也没来，只有我一个人。你别馋，小点心大点心我都不做了。”
“哦。”被盛怀海摸了脑袋，小吴角忽然成了懂事的孩子，为阿嬷夹了一只虾子，“阿嬷吃。”
“嗳。你也吃。”阿嬷眯着老花眼，为小吴角夹了片青柠。
“我们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盛大爷。”两个鬼轿夫坐直身子，放下筷子，笑嘻嘻地朝盛怀海抬抬手，“有福有福。”
段明华垂着头，白腕子停在小碗边，若有所思的问：“动物也有灵吗？”
“有啊，动物有灵，植物也有灵，只不过淡若没有，非非常之人不可捕捉。”一个鬼轿夫瞄了眼盛怀海，似在给他递话筒，让他继续说下去。
盛怀海说话了，却是为了提前离席，音调比凉月光更少温度：“我吃饱了。”
饭吃得沉闷闷的了。
隔了一会儿，段明华悄悄抬头瞄他，见他长身玉立，衣染夜色，停在楼梯前的花植边歇着站，清目漾着霜气，观望这边。
灯光明净，能见夜露吸着叶子的灰尘。那她的动作，应该比细微的灰尘更清楚吧？他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了吧？
她颤颤回了眼，脸颊生出懊丧的红晕。
她今日是真累了，鬼轿夫和小吴角什么时候走的，她都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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