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华觉得她在做梦,一窗幽静、易碎的水月梦,似是美梦,似是噩梦,憧憬无限,可又担惊受怕。
她念起盛怀海,她是享福的;但与盛怀海相处,她是遭罪的。
她想,真的有人能做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坏人不为恶自是简单,但坏人能过得去心里的那坎儿吗?
她做不到,她无比唾弃为恶时候的自己,她时时想着,时时在意,时时在盛怀海眼中看到他对庸俗的她的嘲笑。
她挥不去她生出的魔。
冬至是快到了,北风烈性难驯,催得人心慌慌的。
本想不剩多少相处的时间,她努力装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好对待盛怀海吧。
可事与愿违,她对他越好,越觉得这都是刻意表演的虚伪,越无法对他好。
段明华比之前更难受、愧疚,羞耻。她的这颗红通通的肉心,怄出了骨头,怄完了活软气儿,全化成毒药喷在了他的身上。
她真是最可恨的人,明明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偏偏趾高气扬,对盛怀海无尽挑刺。
盛怀海还真是好脾气了,能这么的包容她。
而这段时间,盛怀海发现他不那么愚拙了,段明华阴晴不定的行为,他大概能觉出一股不让他令那么生气的味儿。
她不是难伺候,她是只对他难伺候:独一份的恨意也是迷人的。
但他虽然不愚拙了,可也不大聪明,他看不透段明华为什么与他较劲。
他不能把她咋了,他开始对她惆怅,他怕了她了,怕她搭理他,又怕她不搭理她。十二生肖闹成一窝,都没她令他难办。
“我们俩能谈谈话的。”盛怀海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说,主动退让。他已经不知道退让多少次了。
段明华在没事找事的路上越走越极端,她心更憋的难受,一上来就怼:“谈什么话?你谈的都是气我的话,我谈的都是气你的话。气出个好歹,还不如不谈。”
“你不气我,我也不会气你。”往往就是这样,他退着退着,被段明华一说,就不退反进了。
“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喽。我说话是错,不说话也是错,只有你是个大好人。”段明华晃着一条细腿,不阴不阳地说。
“你骂我要是能消气,你就骂吧。”
“我还没想当恶人呢,你就先讹我了。”
盛怀海蹙起眉,“我就想跟你聊聊,你怎么扯到好人和坏人上了。”
段明华比他更气,崩溃地溅着圆泪珠,大喊:“我比坏人还令人作呕……”
她说了她的真心话,盛怀海却觉得她是在说刻意作难他的气话。
他不理解段明华在怄什么气,想不到段明华有多羞于面对他,她是恨不得杀了他而抹掉她丢人的过去。
盛怀海吸着烟出去了,躲开这场争吵。
*
就在她与盛怀海每日每夜的纠缠中,冬至来到了。
她将要走的冬至到了。
她一夜没睡,枕着高高的枕头,平静地等着天亮。
藏渊山是看重冬至这天的。
早三点半,天还黑得紧,盛怀海就已起床。
他是忙人,换上了隆重的祭祀彩缎红衣,前襟盘着一条五爪白龙,龙眼是宝石蓝色,腥气十足,仿佛两团大海的腥味都聚在了这对眼里。
红缎子绕着白龙挂了衣服一圈,密密匝匝垂坠而下,似白龙流出的鲜血。
他穿得过于邪性,姿态放得也轻狂,仰着头颅,乌黑的长发无所拘束地及到脚踝,面容绷着,似要与人作无畏的殊死搏斗。
熬等他下了楼,段明华也起来了,赤脚站于漏风的窗边,目光追着他的身影晃,看他去到西屋。
十几分钟后,他出来,左手提着盛满血的陶瓷小黑桶,右手被三条沾血的白绷带捆着。
他穿过敞廊,仰头看到了她,停了步。
万籁寂静中,他不太好意思地轻声说:“吵到你了?”
“没。”段明华吃了他的浓情蜜意,心中一苦,掖着窗帘半避着他,说:“你做你的事吧。”
他便出门了。
四点多,鸡叫头遍,北风呼叫黎明,阿嬷起来了,忙忙碌碌到天大亮,在堂屋摆了一尊插满香的乌黑香炉,供着雪藕饺子、白蛋、白糕、白胖的圆子、白桃子。
白五样,飘忽着热白汽,用金闪闪的金箔片垫着,献给白龙神。
段明华起了,穿戴整齐,要带的都带来,不该带的金铃铛和春仔花也带了,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时间尚早,欺压大地的繁茂白霜还未被阳光射死,乍一看,她还以为下了大雪。
天气干冽晴冷,晃着没几步,冷就渗到骨头缝里。
她心内惦着事,不大在乎寒冷,连瘸着的病腿都拔得直了些,为了走得快些。
来到影鱼河的岸头,在一处被冰裹住的石墩子前,段明华和早候在此的女孩相聚。
“我来晚了。”
“不急。”女孩蹦蹦跳跳带路,领着她往王船边上搭的化妆间赶。
路上遇到记者在采访路人。
记者问送王船送的是什么王?
被采访的两位年轻小伙是托儿,都假装不太清楚,一个说是老祖爷,另一个说是太清道德天尊。
记者这才揭晓:“本地送的王是龙王……大家可以看到啊,供奉品都是白色,这是因为龙王是傲洁的白龙神。”
“别看了,记者是本地的,不会告诉我们出去的路。”女孩以为段明华是被记者吸去了目光。
其实段明华是被记者的话吸引住的,她说:“我看到阿嬷摆的供奉品了。我原以为现代社会的发展,崇拜的神都是人神,没有什么动物神了。藏渊来到的缘故吗?”
“不是。藏渊与白龙王不挨边。虹州连着藏海,是龙王的起源地,这里人人皆奉白龙王,实际是与你我灵师有关。也因为此,与白龙王亲厚的盛怀海,才能在虹州建藏渊山。”
“亲厚是什么意思?”段明华不由挂心盛怀海放的那些血,陡然生出许多的不舍。
女孩懒唧唧地说:“已经不关你的事了,你与盛怀海此生已经不会相见了。”
*
化妆帐篷是临时搭建的,来来往往的人众多,呼出的热气都把视界糊住了。
段明华和女孩装成随行的表演者,没有引起多少关注,钻入一顶帐篷中,捡了几样化妆品。
互相将脸涂白,嘴涂红,再褪去着的厚冬装,换上女孩早准备的与纸人相仿的衣服,登上了王船,藏在彩扎人中。
纸人衣服是轻薄的,段明华只穿了一件长袖的绉纱的黑旗袍,脖儿挂着一枚小金锁,身子曼妙而单薄,在高高的船上迎着冷风,被冻得瑟瑟发抖。
“给你。我有灵气御寒。”女孩会疼人的,拆下珠翠斗篷,丢给了段明华。
“我有点不想走了。”段明华单肩披着斗篷说。
女孩戳戳身边一支宽衣博带的纸宫女,嘟囔道:“有点不舍是一定的。盛怀海用心造就的,藏渊总的来说是好地方,我也有点不舍的。”
“你那男人打你,你也不舍吗?”段明华诧异地说。
“那是我让他打的。他很傻,却也很好。他不舍得打我的,为了在你面前演一出戏,我训练了他一周,才演了出来。好看吗?”
“为什么?”
“为了报复盛怀海。有他,我才活成这样,我恨他。”女孩洋洋得意地瞅她,“把你拐走,就算是报复他了。”
段明华懒得探究女孩与盛怀海的是非恩怨。
又被冻了一会,她问:“你对你的男人告别了吗?”
女孩呵呵笑着,在纸人中伸了伸胳膊,手掌圈成圈,环住太阳,说:“我永远都会记得他的。”
八点钟,锣鼓响动,长乐如彩蝶绕耳,喜庆极了。
一百多个精壮后生,戴着黑黑的头发,长着黑黑的眼睛,穿着红红的衣裳,喊着火火的号子,肩头一耸,抬起了巍峨如山的王船。
白日里张灯结彩,桅杆上三十六面彩旗猎猎作响,王船驶过,一地比一地热闹,一声比一声震天,加入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多。
巡游至暮色四合,王船正式朝早已在等待的藏海行进。
三百支松明火把点燃,冷风呼啸,火焰激昂窜天,似要把高树野烧成火色。什么灯光,都没有栩栩若生的滔天烈焰有力量。
段明华不冷了,她如坠入空泛的火梦中。
*
盛怀海提着装满血的陶瓷桶,去藏海喂了龙魂,让死龙们今日安分点。
等天亮,他又和小吴角去了王船送前的典礼。他是不会讲话的,当尊威严的雕塑往那一站,耍嘴皮子的事都交给了小吴角。
赶到八点多,王船溜远了,他没什么事,就准备回家,想着换了衣服,找段明华去图个王船赶海的热闹。
还未到家,他先收了件快递,一个熟人给他寄了五斤牛肉,另附了一封信。
牛肉就是牛肉,没什么好说的,信他当即拆开看了,越过三两句的套话,他见了提及段明华的事。
写信的人是随口一提,而看信的盛怀海心内起了波涛汹涌的冷浪。
段明华的腿是被她的妈妈伤的——他看了信才知道。
这重要吗?
几个月前不重要,他是报复段明华的心态,但现在,他见的是与他相处了好几个月的段明华的苦痛,那着实重要了。
他对她的别扭,她的坏脾气,她的怄气,她的种种不好,都有了通情达理的解释——她被花溪伤害了,她太难受了。
而他,他怎么能对她心内的煎熬不了解一点,对她的伤痛没有丝毫关护?
他是趁火打劫的小人,不能与人共情的畜牲,恬不知耻的盗贼,没心没肺的淫鬼。
他没有想到段明华的遭遇会是这样。
他要是知道,他会对段明华好的。
但是,他对她怎么样的好,都是不好吧?
因为他是从报复的角色的出发的,只要他身为她的丈夫,怎么样对她好,都是不好,都是报复。
回旋标飞回来,伤着了他自己。
他有种恍然大悟的痛楚。
他还要当她的丈夫,但不是报复的角色了,他要当呵护者的角色,对她好。
他突然想极快找到她,于是加快脚步回了家,但他能找到的,只有她的不知所踪。
她去哪里了?
段明华没有手机,他急的想见她,正要找人一起找她,小不点的妈妈丧心丧魂地来了,双手托着早被风吹没了的烟灰,说:“小不点死了。”
小不点是跳进火炉烧死的。
一大早,小不点被家里杀鸡的鸡叫声吓到了,觉得他被什么鬼附身了,害怕的哭哭啼啼,东躲西藏。
可他就是鬼,根本躲不掉。
家人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哄着他,叫着他的魂儿,等到他好些了,院子支起大口锅,堆了干柴,准备给鸡剃毛。
鸡头一歪,小小的鸡眼被小不点盯着,他又怕了,慌慌张张的叫着鬼,竟跳进火炉里,与鬼同归于尽了。
小不点那么小,又很轻,火烧的飞快。等熄了火,他只有一抔烟灰了,而现在,这烟灰也被妈妈捧着丢了风里。
“他得有这一遭。”盛怀海没别的话能说。
“他能活不?他小,他长不大,让他活着不要太多的。”妈妈语无伦次地求着。
“我知道。”
盛怀海去了小不点的家。
炉子底还有些烟灰,盛怀海一点一点的拾起到盆子里,绷带拆开,混着他的血,搅拌成一小团,大约是一颗苹果的大小。
人再小,也不能小成这个样子。
“不够。”
盛怀海一句话,一家人行动起来了,每人断了两根手指,烧成灰,补贴给小不点。
苹果变成大白菜大小了。
“还不够。”
“还有这只鸡。”老奶涌出浑浊的老泪,把死鸡举起来,“小不点养的,鸡看着他长大。给他吧,都给他吧。”
鸡烧了,黑烟灰团成了一个小小人的大小。
“小不点就这么大。”
泥塑不比烟塑容易,盛怀海坐在日光亮澈的院子中,周围环绕着小不点的照片,聚精会神捏造着小不点。
他先捏了小不点的耳朵,让妈妈能在一旁哄着他,“你是鬼我们也喜欢。你别怕,鬼没什么好怕的。”
捏了约有十个多小时,天黑得让他头晕目眩,小不点在他手中活了过来。
小不点眨眨他的小斗鸡眼,似醒非醒道:“我梦见了你的新娘子……”
“嘘。你乖乖的,我带她来见你。”盛怀海轻声说,把他抱给妈妈接住。
“嗯。”
盛怀海回到家,段明华还没回来。已经十点多了,这在大城市尚早,但在纯纯朴朴的藏渊山,晚得都像是明天了。
他在各个房间摸索了一圈,发现了不对,段明华把他的金铃铛带走了,往常她都是放在枕头下的。
盛怀海意识到了什么,飞快跑到傻子家。
铜门开了一条缝,无需进入,光透过这条黑线似的细缝,他就看到了一屋子的死人。
傻子家三个人都被同种狠厉的刀法毙了命,快且准,死亡的痛苦短暂,过冬至那说说笑笑的表情,都还凝在他们粗糙的脸庞上。
盛怀海重新回到家,翻出一支黄蜡烛。指腹一搓蜡烛苗,一缕蓝蓝的烟烧着烛油,呲呲冒了出来。
吹了口气,让蓝烟冒得更欢,他踩着黑影子,跟随飘荡的烟,去找了段明华。
*
灯火煌煌,人影散乱,段明华居于富丽的高船上,借着龙神的目光,把欢庆的场面尽收眼底。
荡着夜气的梆子声响着,漆黑无边的藏海,迎来了明亮的有些脏乱的王船。
王船泊在了水里。
“一个王朝的热闹。”女孩探了探身,往下看那些渺小的岸边人。
段明华怕被闪花了眼,往船舱内走了几步,摘吃了两块冻得邦邦硬的糖果子。
一忽儿,她含着糖味儿,见到一道诡异的烟,黏着她转悠。
她起了不妙的心思,在彩人堆中缓慢地躲避着。
那烟追着她又来,她不躲了,用手一攥,攥得四分五裂。
但下一秒,她不敢动了,看到盛怀海登上了船。
他一直在为找她焦头烂额,都没顾得上换衣服,祭祀服被他扯的掉了多条飘带,变得赤条条的,但与他本身的气质更合配,简单缥缈,不再邪性了。
但这并不是说他好惹了。
段明华比任何时候都更怕他。
段明华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如纸人,屏住呼吸避开他的目。
而他也是有备而来的,与他随行的除了烟,还有六十五位魑魅魍魉。群鬼也来讨个盛会喜乐,藏渊山集体出动来找她一人。
盛怀海知道她在船上,他不慌,在乱糟糟的彩扎堆中挨个寻找。
猝然,一簇烟火照亮天穹,响起风声,掺杂着金铃铛的碎声。
铃响之处,即是段明华所在,盛怀海用耳朵追到了。
而段明华,在满天华彩中,看清了盛怀海的模样。
他是少年时期的盛怀海。
他是她不敢面对的盛怀海。
盛怀海不紧不慢地转身,踢开一堆碍事的贡品,倾身弯腰,与装纸人的段明华四目而对。
她珠白玉秀的脸蛋化着浓妆,冻得娇弱,雾气似的黑发柔散在半张脸颊前,遮掩的眉目更加秀气,而红唇烈焰,媚色惊人。
盛怀海看得心热,贴近她,轻轻啄了她的唇,贪了一口唇彩的香气吃。
她的唇没什么热温度,在王船上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她早被冻透了。
段明华没动。
盛怀海也是会使坏的,他倒退着,远了她几步,往边侧看,似是要走。
她期待地瞪直眼,却看他又转了回来,离她只有一厘米,对着她的双目,幽幽吹了一口气。
呼——
她的眼中流出泪来,泪水沾到彩粉,晕开了腻滑斑斓的一道子。
他抬着她的下巴,盯着那滴活人泪,低声说:“有水,是泪。”
段明华不装了,低头冷笑,盯着他青涩的面孔,艰难维持着平静说:“你发什么疯?”
他解释道:“许是此样的我,更好被你所接受。”
“你贴心至极。”段明华向他道谢,但并不被他所打动。
“不冷吗?”
“不关你的事。”
少年时的盛怀海是有些邪怪的,他笑得轻佻和温柔,说:“今天过节,有什么气,你明天给我受,好吗?”
段明华盈满了一圈的冷泪,动作缓慢的摇了摇头,“不。”
“那好吧。你闭上眼祈祷吧,我也要给你气受了。”
他拦腰扛起她就走,扯动着六十五位魑魅魍魉,跳下王船,将她放到沙滩中的人堆里。
“你等一等我,我给你的气还没弄完。”
他挎着大步子,袖管捋到关节处,夺走一个小伙举着的火把,径直往王船上走。
走到船边,他对着火把一吹,火焰斜蹿了一米多高,轰然燃了整座王船。
火势大起,王船被烧成了火船,游地河变成了游天河。
无数人在惊呼,但一转头见放火的是盛怀海,惊呼停下,转成了诡异的庆祝。
段明华坐倒在地上,惊魂未定,盯着燃烧的火船发怔,幻梦感更强烈,希望也破碎了,她痴痴地说:“你烧了整个人间……”
盛怀海往船上眺望,眼珠子如两粒跳动的金籽。
不一会,女孩露了头。
“下来!”他喊。
女孩眨眼笑了下,背对着火焰,望着漆黑的东方,想:‘我的太阳升不起来了。’
盛怀海转身而走。
女孩对着他冷漠的背影,放声大笑,身体扭曲如烟气,纵情跳着火焰之舞。
“来啊!跳啊!”
脚下彩烟弥漫。她一挥袖,就是万千华彩,就是鬼影重重。
笑到火焰把她烧着,她开始哀嚎,但在众人的欢呼声与火烟的炸响声中,她凄厉痛苦的喊叫声不值一提。
在死亡的那一刻,女孩口中呢喃的,好像是她的名字,又好像是她母亲的名字:崔晓玲。
在之后,段明华知晓了,崔晓玲是女孩的名字,也是女孩母亲的名字。
身为母亲的崔晓铃是一条蛇,她蜕了的皮随风招摇,盖在一只小白兔身上,小白兔由此成了人,变成了女孩。
女孩学着母亲,也叫崔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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