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海从火船方向杀气汹汹地转回来,面容已恢复成长大的他。
他掷开火把,半蹲在段明华面前,把她连着一捧湿沙子抱起来。
火船烧黑了,黑烟熏没了伸手可捉的星星,乌漆嘛黑的,人又吵得心神不宁。段明华烦透了,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
盛怀海眼力好,走路不带磕绊的,稳稳得托着她回藏渊山。
他没忘那封信的事,他想对她说什么的,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寻常人见面,多会问个吃饭没,他绞尽脑汁想不到恰当的第一句话,都想这么问了。
不知不觉,到家了。
盛怀海突然停下步子,手腕往上顶了顶,迫使她抬头看他。
“不太想回家,我带你再重新走一遍吧。”说蠢话和做蠢事一直是他的特长。
段明华侧眼瞄他,拉回冬至的冷,问:“给我气受?”
“想和你多说说话。”
“我冷。”她扑簌着结冰的睫毛,洁白的牙齿在唇内发颤,给他看她有多冷。
“我把你抱紧点。”他把她完全团进了怀里。
他热,身躯发着汗,潮湿温暖的汗味她闻到了。
他按他所说的,折回步子,绕着藏渊山转着弯走。
他并没有急着开口,再次过了家门而不入,他才说:“对不起。只要是让你生气的事,我都道歉。”
段明华是没想到他给她的气是好气,心怪怪的,问:“什么意思?”
盛怀海吞着风说:“原谅我,段明华,我让你不舒服的任何事,都请原谅我。”
段明华的心忽然轻了。
她在藏渊的心,第一次如此轻盈。
他的这一句话说得是极厉害的,让她明白他重视她,他在乎的是现在,不是过去。
她很累了,她需要他的道歉作为宣泄口,来让自己放松放松,她已经不想再纠结。
他都已经原谅了她,她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
段明华享着这会儿的轻松,在他怀里僵硬的四肢如藤蔓般攀住了他,柔情慢调道:“你会说话了。”
“从小吴角那儿取了经。”盛怀海低了低颈,让唇靠近她的侧耳,“才取了一卷,你若是喜欢,我把成千上百卷都取来。”
“家里放不下。”
“我放心上。”
段明华的心又紧了,可是十分的柔的,颤着音说:“我一定欢喜。”
“那我更欢喜。”他品着她的情味,含了含她冰冷的耳尖。
不知道他在外逛了多久,她的身子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月亮斜得能踢到东边的山,他才抱着她回了家。
卧室没拉开灯,盛怀海先把她放在床上。他准备起身去开灯,她却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
“别走。”
他赖在了她身上。
往日他亲得深,一口下去一个红坑,这次他是柔着来的,从上滚到下,从下再滚到上,一层粉红覆着一层粉红,红得别致匀润,如人力施胭脂。
一具红粉佳人于他怀中诞生。
“我迟早被你的的嘴磨成骷髅。”她抓挠着他的后背。
他不回话,笑出了声,在她的唇边磨了,把她的凉白的话也磨成了软红色。
伤口崩开,鲜血流着,盛怀海疼习惯了,不管,把她一朵粉白云,浇成朵朵红云。
要是有站在床边观摩他俩的旁人,一定会误以为他俩是幸福的一对,互相体贴,互相安慰,奉献给对方,连贴在对方耳边的呼吸声,听起来都情意绵绵的。
要是生活也是这样的就好了。
过后,灯打亮,段明华懒躺在床上,捏着床单一角,随便擦着皮肤上半干的血。
盛怀海站在灯下,查看伤口。他伤的不轻,放血的刀伤环了手肘三圈多,十指的指甲盖也全都剥落,血淋淋的指头嫩肉暴露光下。
段明华见他这副惨样,也不说话。她是因他的道歉少了些许嫌隙,但并不是没有嫌隙,她仍想离开藏渊。
盛怀海却不想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情意,她不说,他说了,问:“吓着你了?”
“你小瞧我了。”她搭了腔。
“女孩的事呢?”盛怀海的语气骤然阴沉,好像有比魑魅魍魉更邪恶的东西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她瞌了眼,往被子里缩了缩,还算体贴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与女孩也算不得多熟稔。”
隔了好几天,段明华才知道女孩杀了傻子全家。
她是被盛怀海拉着去探望小不点,路上听到的。掉转驴子的大笨头,她遥遥眺望傻子家的方向,见满庭飘了白。雪于今日落得奇大。
小不点大病一场,越发的瘦小干巴。
春仔花牵了纯真的情谊,小不点是格外喜欢段明华的,在她来到时,他的精气神陡然见好,蹬蹬跑到院外,摘了山茶花送给她,追着她说些颠三倒四的孩童痴语。
“你看。”小不点显摆地朝她举起两只鸡爪子似的手。
段明华捧着小不点的双手端详,看出他的指甲盖儿,是盛怀海的指甲换上去的。
昨个儿烧鸡成灰时,盛怀海见鸡在被宰的挣扎中,把鸡爪尖全蹦掉了,想着小不点可能会没指甲,便把他自己的指甲壳烧给了小不点。
段明华能看出来,是因为她观察过多次盛怀海的指甲。
盛怀海的指甲在她初来时丑陋不堪,指甲硬且大,被磨砺的东缺一角西缺一角,指甲缝里还藏着些污垢。
注意到之后,她一天没有吃饭。
盛怀海也注意到她是嫌他脏,才吃不下饭,便偷摸着把指甲修剪了,藏的污垢也清理干净,一下子变得美观。
段明华含着口凉气,轻轻瞥了眼门外闲站着的盛怀海,点了点小不点的指甲,夸着说:“你的指甲盖……很结实,很漂亮。”
她的心伤伤的,心里头像诵经一样,念了好几遍盛怀海。
“嗯!”
小不点崇拜盛怀海,他觉得得到了盛怀海指甲的他,比金刚狼还厉害,他的指甲盖能抠花生壳、掀鱼鳞片、挠痒痒……能做很多的事。
兴许有一天,他的指甲盖都能把大海抓成上万条大河,能把家里长辈的皱纹抓平,也能把很多陌生人抓成他的朋友。
*
两人出了小不点的家,往家回时,雪还没停。
大片的藏海在畔,水汽充足,藏渊的雪下得繁盛。
往山上顶风而走,她没见雪的白,光见了雪被风吹的乱。
行至半山腰,盛怀海让驴子少受累,抱了她爬坡。她的脸枕在他肩头,避开了顶头的寒风,这才见到铺满整座山的雪那敞亮开阔的白。
堂屋温着干柴火和煤炭的燥味儿,不太美,盛怀海放了几颗大鲜柚子发香气,另开了条窗户缝散味。
两人坐着看了会儿电视,门外进来一个人,送来放有女孩半粒骨灰的盒具。
盛怀海沉默着收入隔间,放于黄黑色的布包中。
他没回来继续看电视,而是沉思片刻,坐在桌前,翻开《苍灵县志》的最后几页,提笔写着些什么。
他的指甲没好,写两串字就要歇歇。
阿嬷进去端给他水再出来,门没关严实。段明华侧着身,视线从门边溜进去,呆呆地注视着他的手。
盛怀海没抬头,却注意到她在看什么,声音不大,刚刚能被她听到,说:“我的手还是第一次被你这么望着。”
听到就听到了,她仍盯着。
许是被她盯的不自然了,食指结疤处涌出几滴略显羞涩的血。
他没让血落纸上,一觉察到血流,就放于嘴里含没了。
这时,小吴角一惊一乍,吱哇乱叫着蹦进来,才令段明华的视线挪开。
“不好了!”
小吴角跑进堂屋,朝段明华挥了下手,再跑到盛怀海身边,用手一抹黑黢黢的脸,喊:“老赵的铺子被烧了!彩纸飘得满街都是,纸在烧,雪也在烧,街都要被烧没了,比冬至那天你火烧龙船还猛烈。盛大爷,你得去看看!”
小吴角的夸大之词,把盛怀海唬走了。
段明华没跟着去看,她进到隔间,坐在盛怀海坐的位置上,看到他是在写《苍灵县志》的人物志。
他写道:
“崔晓玲,大白蟒蛇所化妖丽女人形,亦为我幼年好友。
二零零一年九月,她来藏渊游玩,秋风舞面多舒爽,不禁蛇鳞摇动,蜕一面粼粼白蛇皮。
蛇皮随风丢了,盖住一只白兔,令此白兔化形成女孩。
女孩认崔晓玲为母,求她取名。崔晓玲却嫌女孩无用,弃之而去。
我告之女孩她母崔晓玲一名,女孩便自号‘崔晓玲’,以续其脉。
女孩自忖孤苦化人,皆是我迎崔晓玲之错,恨我至深。我可怜她,她无父无母无朋友,恨我实是无人可恨。”
段明华眯了眯眼,想着盛怀海刚刚坐于此屏着气的沉闷模样,题笔续写:
“后女孩嫁于村东葛家,真情假意不得知,但见其先杀儿再杀葛家三口,料想谁与她亲熟她杀谁,以求自毁,神仙难救
批注:人既已逝,笔尽其迹,墨干即忘,写者无尘。”
搁了笔,段明华再看,两道细细眉如烟一皱。
烦。她写的这几句,有些过于为盛怀海考虑了。
她一挥手,便把一整页撕了,扔进火炉里烧了。
在崭新的一页,仿着盛怀海的字迹,她再写了他所写的。
往前翻了几页,她翻到小吴角的人物志。
这写的应是极早的,纸片发黄,闻着一股陈朽的味:
“吴角,原吴姓灵师座下童子戏泥塑。本有五童:吴宫、吴商、吴角、吴徵、吴羽,同随灵师出演,积灵通智。
吴角最颖异,然性子贪戾,偶然窥灵气蕴于童子皮表,乘灵师寐,剥四童之皮覆己身。
待灵师醒,见吴角五皮叠一身,皮色深黑,着玄衣朱裳,顶黄元纸冠,表演油锅取钱之术,气之命绝。
四童灵散,复归泥胎。吴角独存于世,怅惘无依,孤零无亲,遂东问西问,漂泊至藏渊山栖身。”
短短几行字,段明华已看得心骇头疼,她是不想再看了,于是换了位置,躺在一边思考她自个儿的难事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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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谈情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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