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日子定下来了。
段明华怕她自个儿控制不住脾气,整出幺蛾子让盛怀海反悔,便挑了间冷清茶水店坐上一天,这阵子就打算这样耗时间躲他。
而盛怀海也是闲人,他且追着她,她坐东座,他坐西座,她点肉桂热橙茶配牛乳饼,他点咸奶茶嚼烤馍片。
第五日,稍晚,将要回家,段明华袖着手蹭到他的西座,语势锋锐地问:“怕我跑了?”
“你别惹我。”盛怀海气得恨不得掀了桌。
段明华难得没吭气。
她领悟到了,她躲着盛怀海是对他冷暴力,还不如跟他吵一顿让他舒服。
她不能让他不舒服,她得让他舒服,她不躲了,该怎么来什么来。
本就要关门的茶水店,一日之内又失两个顾客,两天后关了门,段明华想去也去不了了。
冬至过后老下雪,多从傍晚下到第二天清晨,往往一觉醒来,就见雪停了。
晴美的太阳露出头,门外银灿灿一片,白日真够白的。
时间在一黑一白交替中,跳到了三九的前一天。
阿嬷杀了一只五斤多重的老母鸡,段明华点菜,盛怀海掌厨,炒了大盘鸡,配上皮带面,香辣出一身的汗。
阿嬷是早死的人,走不出去藏渊。她不让盛怀海费心带她出去,她不想出去,她珍爱藏渊。
生前她年轻时,好山好水,火辣都市,她都是见过的,哪哪都比不上目前家所在的藏渊好。
阿嬷说劝着他道:“我还有你阿公。”
盛怀海沉着声,“他就是个摆件儿。”
“不定什么时候,他也是会呵呵笑两声的。”阿嬷学着阿公,呵呵笑了两声,不舍的泪灌进肚子里。
盛怀海不再谈。
午间,影子往西挪了,阿嬷拉着段明华散步,顺带上街采买明日所带的物品。
阿嬷朝下眺望,眼珠子眯得要陷入皱纹里,第一次给段明华指着介绍,“那是凤凰坡,这是烈焰路,这是三寸沟,那是馍馍湖,白毛狗叫阿菜,黄毛狗叫小傲……”
到一块石头都有名字,都是阿嬷自己取的。
“还有,还有……那是怀海种的地。”阿嬷头昏昏地往左右转着看,扶住一棵矮松。
“那里?”段明华指着问,腕子露出棉袖子,白青白青的。
阿嬷猛然一清醒,手往前一挥,“都是他的地,自河而起,遇山而终。”
“大好的地。”段明华吸着冷风说,把藏渊山的这片地印在了脑中。
一老一瘸,没能买多少东西。
返回路上,靠边的松雪堆被风刮起密密的小旋风,半米多高。
段明华踢着这股风,趟过雪堆,偏头见肩膀落了一枚大白点,以为是雪,抬手一拍,大白点惊飞,才发现是一只白蝴蝶。
她抓了,捏碎于掌心,化成黏糊的白磷粉。
六月明劫她的道,她不介意想跟他聊聊。
“阿嬷,有人找我,你先找等我会儿。”
“没事,你多跟人说会话,我找附近的人陪我回去。”
段明华与阿嬷分开,拐头走,转过几个弯,来到篷布店。
六月明站在灰白墙角,边上立着一把扫雪的大扫帚,他搓着冻红的手指,捏出第二只白蝴蝶。
段明华慢吞吞说:“上一位送我蝴蝶的已经死了。”
“有我送给你的美吗?”六月明放手,白蝴蝶唰唰飞向她。
段明华偏头闪开蝴蝶白影,“俗气。”
“是没你的盛怀海送的大金链怀表高雅。”六月明取笑。
“那倒是。”她好意思的承认。
六月明朝她走去,朝街角的小吃店瞄,“不让你受冷了,找个暖和地聊聊。”
他缓步走着,回头说:“来吧。你我也算经久未见的朋友,遇到谈一谈,人之常情,你家的醋缸子知道了不会炸。”
段明华跟他进了小吃店。
六月明落座,转着倒满青瓜柠檬水的木茶杯,“段明华,之后你若是因为此次离开后悔,请不要怪我。我什么也没干,是黑小子把你卖了。”
段明华泛起暖困气,清美的眉目懒垂着,“我自己的选择,我谁也不会怪,不过,我会找小吴角要回来两百块钱。”
“那怪不得了,我给了他七千。”
“我可真要谢谢你。”
“一杯水足矣。”六月明推了推木茶杯,口罩没摘,食指勾着点了点水面,白磷粉浮着荡开,算是他喝了。
段明华问:“花溪做了什么事,把你搅进浑水里?”
“自你妈妈得了你的‘助力’,作威作福,倾轧老友,吞没大家族,废了不少灵师。”
“你蒙骗不了我,她是心狠,却也伪善。”段明华轻言慢语道,“背后说人不切实际的坏话,是要掉舌头的。”
“不算不切实际,花溪不招人喜欢,这点你倒是不仿她。”
透过口罩,六月明也吐字清楚:“花溪把我老爹迷得七荤八素。她说她会变成龙,她死了后分给老爹龙头肉,老爹信了,天天缠着她望,越望越馋。
“花溪和我老子虽然都是单身,但老爹这人傻孬种,他把家里的好物件都搬给了你妈,这样处下去,我爹最后会单得只剩下一个死身。为了小七妹的嫁妆,我要与花溪斗。”
段明华枕着桌子的胳膊往他跟前垫了垫,压低声音笑问:“这件事我老早就想笑了,你见过花溪吗,你敢跟她斗?”
“没有。人人都对我这么说,狐狸大仙也这么说,你妈许是我的一劫,所以在斗胜之前,我不见她。”六月明转转戴着骨戒的食指,绞出一条蒙眼的白纱绫,“十米之内,一片混沌。”
“傻人多作怪。”段明华冷嘲。
*
三九这天与前几天一个样,雪下在深夜,醒来雪停。
不是阴天,也不像晴天,云散一两缕,太阳小小颗,天太蓝,盖得地阴阴的。
昨个阿嬷和段明华已收拾好了行李,盛怀海把女孩的骨灰盒放入,抽掉了一半多,只留两个包,说:“不用带太多,好走好回。”
‘出门是福。’阿嬷心想着,一枚青玉环串了红绳,系在段明华的扣缝压衣襟。
段明华握了握阿嬷的手,陪着她说了些话。
盛怀海一直沉默着。
他怀着心事,院子里的雪留到正午,才被他清扫。
一点多钟,小吴角背着小蒲篓儿,整装待发前来催:“时间不早了,快点收拾了。”
他入屋一看,人收拾好了,行李放在一边,只差走了,“这不都收拾好了吗?咋还不走。”
“走吧走吧。”阿嬷面朝着墙,烧起一线高香。
他们走了。
段明华偏头问跟着下山的小吴角:“你跟我们一起?”
“目的地相同,但不顺路,我坐火车舒舒服服地走。”
盛怀海拉下缠得过紧的蓝灰色围巾,解释道:“小吴角先到,他定好住的地方,好接我们。”
“不用舍不得我,离了我,你俩才是一对。”小吴角实话实说,盛怀海脱去了军大衣,换上了一套黑色冲锋衣,高个儿宽肩,飘洒风流,俊气英武,与明眸皓齿,明媚贵气的段明华登对。
影鱼河河岸结了冰凌,河水没结冰,被冻得奇青,漂着一条孤零零的小船。
三人登上这条小船,顺着向下,穿过雾墙,一个多小时后,在一座遍染夕光的古码头上岸。
小吴角翘着小头,挥手告别,去车站买儿童火车票。
段明华的腿伤存有诸多的兵器,让她坐不了公共交通。
盛怀海把她放在挡雨的棚子下,点了两支卷烟,一支塞到她唇里,一支指缝夹着含了一口,呼出热汽与烟交杂的灰白气,“我去租一辆车。”
段明华追着他长发飘摇的背影交代:“不要牛车,不要马车,不要驴车,要汽车。”
盛怀海觉得段明华把他当傻子了,死咬着烟,懒不唧地点点头。
细细琢磨,她是太紧张了,怕掉了链子走不掉。
盛怀海租了一辆二手旧车,载着她开了半个多小时。天黑透,二人寻了酒店住下。
第二天再开车上路,开开停停,段明华似睡非睡的,不知道在哪,不知道他要带着她往哪里去。
可她不害怕,她终究还是信任他了。
第五天的六点多钟,盛怀海说:“到地了。”
“什么地?”段明华往车窗外望。
“南京。”
车停在金鹰广场对面,两人下车,往步行街走,买些早饭。
“福禄,福禄,来一对吧。”摆早市卖葫芦的小伙子呦呵着。
盛怀海被吸引住,显露出男人那种幼稚的气了,掏高价买了一对手捻小葫芦,缀着红绳,一个写着福,一个写着禄。
“给你小的。”他给她更秀气的禄葫芦。
“我要大的。”
段明华手如一把白刀刺向他,攥住大福葫芦,牵住红绳,藏在厚袖子里。
她是乐的,嘴角眉毛轻轻一抖,笑得很开怀,没有什么污浊的样子。
他也乐了。
吃完早饭,刚刚好,小吴角来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吴角不是,他还是老样子打扮,旧短袄和旧棉裤,又旧又神秘的,打哪来的小乞丐似的,也就头顶的小花帽光鲜亮丽些。
段明华扯扯小吴角跑棉的袖子,问:“怎么不穿点好的?”
“我没钱。”小吴角翻着眼,一半对段明华说,一半对盛怀海说。
盛怀海懒得理他。
小吴角不是没钱,他是没有舍得花的钱。
“坐火车真难受死我了,一个个都是你们二位这样的烟鬼,憋得有角大仙真要长出角。盛大爷,我照你所说的,找了你要的医生,明个儿医生就来……”
小吴角吵吵嚷嚷说着他这几日的艰辛和所作所为,领着两人来到短租的二层小公寓。
“当当当!好看吧!”小吴角宛若在展示皇宫。
“能住。”
“不错。”
俩人平淡的反应打得小吴角蔫儿了,“我表演了两场断头术才租来的,可不容易了。”
他又立即来了精神,扶住脑袋晃悠,“啊!你们对断头术感兴趣吗?我表演一下。”
“我对油锅捞钱感兴趣。”段明华嘴角漾起坏透了的微笑。
小吴角黑脸一红,想着怎么人人都知道他的旧事了?
他天下有名了吗?
那钱呢,钱什么时候会来?
小吴角噘着嘴道:“切,好汉不提当年勇,有角大仙不表演陈年旧术。华华,你真的不想看看断头术吗?我只收你三张……”
“出去。”盛怀海把小吴角轰走。
段明华心里一咯噔,心觉不好,逗小吴角太过上头,一不小心把看《苍灵县志》的事说了。
《苍灵县志》没被锁,人人都能看,但它毕竟是盛怀海所写,属于是他的私密之物,尤其人物志还未公开,而她也乱写一通。
她翻看县志就与他翻看他的日记一样怪。
段明华心虚地弯折白脖子,道:“我看了县志,我……”
“累。跟我睡觉。”
盛怀海嫌烦了,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唇,狂态毕露,把她单手捞住,按住她的肩膀猛亲。
她累得气喘吁吁,过热,肉要如一块白肥皂被他溶了,挥手要扇开他。
他没尽兴,追着她、求着她,不依不饶地激她,拨开她凌乱的发丝吻她。
忽而一停,他抱着她去了浴室。
还没生出什么离开藏渊的漂泊感,段明华就要被他搞得炸了。
真不知道是男人都有大病,还是独独他盛怀海有大病。
*
第二天上午,医生被小吴角引来,看了段明华的腿伤,念叨:“亏你能忍。”
这话说得可笑,她不忍她能怎么办?
死吗?
段明华没说,小吴角先叫了:“白衣老天使,叫你来不是让你夸她是女中豪杰的。说好话是我的本领,你要跟我抢饭碗吗?”
医生摇了摇头,“这是要砸了我的饭碗。”
“你没招?”盛怀海神情凝重问。
“你还好意思问。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我给她换条狗腿都比治好这条腿容易!”
医生呵斥完盛怀海,再对段明华柔着说:“你家那事我也是有所耳闻,是挺糟心的哈,你找的这人也是糟心货,你要看放平心态……
盛怀海重重打断,“你真要抢小吴角的饭碗了。”
“也不是不可以,咳,毕竟我的饭碗砸了。”医生理理领子正色,接着对段明说:“食龙的家伙儿什都卡进你这道伤口内,贪吃着你的灵气,不愿意出来。我能哄狗哄猫哄野鸡,哄不了它们。”
段明华不作什么期待,平平淡淡道:“好不容易找到的安乐窝,确实没有那么容易离开。”
小吴角天真地出主意:“不能跟水蛭一样被烟熏出来吗?”
医生拨拨他的小脑袋,“没鼻子没眼的铜铁们不怕烟,要不然我也能哄出来了。”
盛怀海偏了下头,把医生叫到隔壁屋,提议道:“给它们一块更好的肉诱出来,如何?”
“段明华就如上海,你想让它们走,你就得造个美国,用死龙血可没用。”
“造一条真龙总有用。”盛怀海轻描淡写道。
“你找死啊?!”医生惊悸地朝他发狠的眼前挥了下手,劝说道:“她不见得比现在高兴。”
盛怀海则认为不一定。
他想段明华是恨他的,虽然不至于恨得让他去死,但他若是死了,她估计也不太会伤心。
“看来真龙有用。”盛怀海判定道。
医生着急忙慌地挥手,“不不不,真龙没用。”
“嗯。”盛怀海不说了。
盛怀海同多年不见的医生去吃喝一顿,段明华则被小吴角拉着去逛鸡鸣寺。
过了半个多小时,盛怀海回来,对着空荡荡的陌生屋子,心一空。
说来可能没心没肺,他没想分别多日的阿嬷,他想才分别几个小时的段明华,想得心里酸溜溜的。
无声地等到半夜,才传来敲门的动静,他快速开门一看,只见哭哭啼啼的小吴角。
“段明华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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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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