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丢了?”盛怀海的脸快拉得跟他的头发一样长。
“她像一粒小小的芝麻籽,白芝麻粒,没注意我就搞丢了。”小吴角往外缩了缩,小耗子叽叽叫着似的说。
“吴角,我不想跟你闹。”
小吴角抬手擦泪,似在给段明华哭丧,“我也不知道啊,逛着逛着她人就找不到了。”
盛怀海无法再听下去,单手把小吴角薅起来,顾不得穿棉衣和换鞋,飘散着一头长发,直往外跑。
逆着冷湿冷湿的风,来到小吴角所指的段明华丢了的玄武湖附近,顺着闹哄哄的车流向上,在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底看了一圈,没见到人,又往黑洞洞的湖边走。
小吴角被冻出鼻涕泡,轻声问:“华华怎么样?没掉河里吧?”
盛怀海直望着没有吸纳一丝城市之光的黑湖,没有吭气。
小吴角吓着了,怕被问责,小身子一滑,猫着腰从盛怀海身边挪开,躲进路过的一位穿红羽绒服的女人彩光影子里,悄咪咪地溜了。
*
段明华没失踪,她是被冯文希的手下不太客气的请到了宅子里。
他们下手太快,近乎是当街劫人,低低告了句“冯文希有请”,拽着她的胳膊消失无踪,让她连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对小吴角交代。
不怪小吴角,他看着路,高兴跟她说着话,没曾想一扭头的功夫,她人就没了。
冯文希是花溪的半个师傅,他的宅子段明华幼年来过几次,大致景观记得。
被人从前厅带到后室的路上,她见到一口用中华草龟壳砌成的枯井,就知道这的确是冯文希的老巢,心下稍安。
她以为是花溪托人搞事,静静跟着走,被安置在一间温暖的待客室。
等了会儿,进来两位提着化妆箱的女人,其中一位扒着手机的相片,对着段明华来回看,惊愕地念念有词:“这次像了。”
段明华开口问:“我没有那么像花溪。”
“什么花溪?”另一位不解地问。
段明华感觉不太对,瞄了眼窗户,问:“你们在说什么?”
门又开,来了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提着公文包,似是刚下班。
她是灵师,之前见过段明华,面颊耸着笑说:“真是巧了。”
她笑得越发不可收拾,达到捧腹的地步,“居然真把段明华绑来了!”
段明华静默等了一分多钟,等女灵师止住了笑,问:“我有什么可被你绑的?”
“想你当志愿者,扮一位故人,为冯老表演一番。”
女灵师探出胳膊,勾出一件七分黑、三分白的苏绣长衫,款样是文人气的男装,装饰却秀气如女式:黑白双色绣纹柔似水墨,泡在水里能化开。领口搭着三排黑白棋子似的盘扣。袖口加了点墨蓝,编得细腻婉约,多衬女人的玉指。
段明华没话。
“你也认得冯老,他这两年脑子糊涂,跟楚襄王梦神女似的,执着于一个泡影般的美人。”
女灵师说着,把黑白长衫丢在桌子上,拉住灯开关旁的流苏线。
哗啦一声,从顶端的墙缝垂下一张张水墨画,一共一百五十三张,全都画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五官细节看不太清,面色是雅淡的。大致一看,与段明华的气质相似。
其中一百二十张图是褪了色的,余下的三十三张则有色。
而有色的这三十三张中,有一张是这人影穿着黑白长衫,提着风灯,歪站于双扇木门前的一景。女灵师要段明华所扮的,即是这模样。
“冯老画的。他找了她十几年了。我们心疼老人,想着主意,给他找演员扮扮,得不到真的,看个假的也好嘛。你格外的像,所以就把你请来了。”
“请的够急的,还以为是孙猴子来这闹了。”段明华轻声讥讽,锋芒不动声色地放出。
“莫怪莫怪,手下人办事跟死了一样,我说他们,我代他们向你道歉,”女灵师八面玲珑地笑,又继续刚才的事讲:“你不用做什么,往那一坐或一站,陪冯老说说话就行了。”
“不干。”段明华果断拒绝。
“有好处的,”女灵师笑里藏刀,“毕竟,瘸子是会露馅的。”
公文包打开,女灵师从中取出一颗放在玻璃瓶中的灰绿色药丸,抛给她,“试一试。”
段明华接住药丸,放于鼻端轻嗅,闻到让她舒服的气息,她没试,先说:“借我手机用一用,我要给人打个电话。”
“行。”
段明华接住手机,调出拨号界面,手指停了十几秒,只按了个1,1删除,再按一个1,再删除。
怪,她没记住盛怀海的号码。
手机物归原主,她把脖上挂着的绿细绳拉长,取出掖进怀里的金铃铛,攥了下,递给女灵师,说:“注入灵气,帮我奏响。”
女灵师照办,让金铃铛空空灵灵响了七八秒,刺破冯宅的界,传出去。
段明华收回金铃铛,手指不自觉地轻擦两下,重新藏戴起来。
她再含了药丸,入口即化,味儿是苦腥腥的,消散的极快,并不多难吃。
起效迅速,几乎是一瞬间,她腿的伤疼减弱了一大半。
女灵师见着段明华讶异和欣喜的眼神,得意道:“本药叫回灵,冯老研究二十年**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还瘸吗?要是瘸,你想演我还不让你演了。”
段明华转着走了走,伤痛能忍着,小步走是不瘸的。
她心动了,面容生辉,问:“我演一次,你给我多少药?”
“一人只能演一次,你演这一次,我给你够吃一年的药。若是你找到画中人,我给你够吃一辈子的药。”
段明华点了头。
“二位聊得开心啊,”此时,窗外盯了许久的六月明见段明华终于点头,推门进来。
他对女灵师说:“不错吧。”
“你的了。”女灵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面黄册子,丢给六月明。
“多谢,”六月明说完,再对段明华油着嗓子眼,找抽般甜腻地说:“也多谢你了。”
“你不是要我对抗花溪。”段明华觉出味了,六月明请她出藏渊是为冯文希这事的,不是为花溪。
“我不会用一个女人对付另一个女人,尤其两人还是母女,容易搅进乌烟瘴气的家庭纠葛。”
“谁能有你狐狸骚?”段明华讥讽。
"拜——"六月明怕了她的刀子嘴,嘴上要走,脚下却不动,反倒高举黄册子晃得起劲,似是特意让段明华注意到。
段明华看得好笑,问了:“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
“这个啊……”六月明倒退着往门外挪,勾着段明华的目,向女灵师挑眉,“你问她呗。”
段明华转向女灵师:“我答应了,除了回灵药,我也要一本六月明所拿到的黄册子。”
“行。”女灵师在公文包里翻找片刻,抽出一本递给她,又放下那件黑白长衫的人物画,“给你参考。”临走时对杵的化妆师们打了个响指,"该你们上场了。"
两位化妆师准备的时间,段明华翻看着黄册子。原以为是什么武功秘籍,没想到是一则混乱糊涂的异事介绍,想着是六月明戏弄她,本要撕毁,下一眼看到正题,她停了停。
字数不多,前文写景,后文抒情,只有中间一段写的是实在事:
“人与龙缘法深重。龙乃天地灵胎,欲降世需浩荡灵气,故择龙谪客结契,代其行走人间,采灵为引。
龙谪客得龙力加持,数十载快意人间,叱咤风云,及至灵气盈满,自选化龙之人,以身作薪,助龙而生。
生如彗星灼夜,死若春泥护花,虽命数早尽,然此生壮烈,亦无憾矣。”
段明华想到淹没无数龙尸的藏海,心忽得一沉。
盛怀海多大?
二十四?还是二十六?
她还是把荒诞离奇的黄册子撕了。
*
六月明从冯老家离开,截停盛怀海,双手揣进白羽绒服兜里,化用对段明华的说辞,说:“老相识了,哥们喝一个,人之常情嘛,你家的母老虎知道也不会怎么说的。”
“她不是母老虎。”盛怀海越过他往前走,“我有事。”
六月明在他身后吊儿郎当的喊:“段明华的事吧。”
盛怀海停了步子,转头说:“你要是知道她的消息,请告诉我。”
“我这张嘴,现在只想喝酒。”六月明昂着头,伸出手指,点点被口罩盖住的嘴。
进了最近的苍蝇小馆,点了地锅鸡和两样小素菜,上了三扎啤酒和六瓶老白干。
要把肠子都烧断的架势,盛怀海连干了三杯白的,脸不涂彩,嘴不上色,蓬勃的野精神从深黑的眼眸燎出来。
他人有点蛮,六月明看得心颤,却也没多怕,说:“带走段明华的是个色老头,他名叫冯文希,曾经为花溪的师傅,吞灵之法就是他教花溪的。”
见他这就要走,六月明无奈招手叫他,“你别着急走,我还没说完呢。是福不是祸,说不定冯文希有解决段明华腿伤的办法。”
盛怀海话少,但他不够深沉,他重新归了座,用呆愣和警惕的眼神望六月明。
六月明暗笑他,眉毛轻浮地挑起,说:“别担心,我是好人做好事。”
一说完,六月明又捉摸做样的一拍额头,“啊,想到了,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还要问你。”
六月明弓着身,在酒桌摆出黄册子。
“这位引龙的灵士,是你吗?”
“可以是我。”盛怀海毫没心计,也毫不畏惧地回。
六月明的笑意加深,五官都已扭曲,往椅子后一仰身,“酒钱已付,你人我就不留了。”
盛怀海推开彩玻璃门,就见小吴角如个碍事的小石头窝蹲在门边,接二连三地绊倒人。
小吴角抬头与盛怀海对视,一哆嗦,虽然怕,却还是说:“我听到华华的金铃铛声了。你也听到了吧,但你一定不如我听得清楚,有角大仙的耳朵最敏锐。”
“走。”盛怀海朝他挥袖子。
小吴角喜不自胜跳起来,跃到他旁边,牵住他的衣角。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丢了我!”
*
段明华套了黑白长衫,高挑合身,细白脖儿挂三串大小不一的白珍珠,头发用珠花高盘,两耳戴一黑一白的菱形耳环,面容浅施淡粉,华美锦绣,如画中的鬼影栖着此夜活了。
被人领带着,她提着亮橘红色的风灯,忍着瘸腿的伤痛,轻巧挪着步子,来到一间点满白蜡烛的屋。
风灯交给关门的人,慢走了两步,她见到正躺在藤椅晃着的冯文希。
冯文希找画中人是是真心。他混到这份儿上,能永葆青春,甚至是成仙,但为了找到那份所欠的记忆,他散出去了大半的灵,成了一具朽木老人。
“你今日来得早。”冯文希观察她半分多钟说。
段明华隐去眼底的吃惊,照着台词念:“没事做就早来了。”
冯文希气息奄奄地坐直,摇摇头说:“像,也不像。你是我的熟人,我根本没法把你当成她。坐,明华。”
段明华点头,落在对面的红圈椅。她不演了,翘起一条细腿晃悠,说:“要不是看到您老这副尊荣,我真以为是花溪在托您搞我。”
“你小妮子。”冯文希笑着骂。
“我也怕花溪,在我跟前别提她。”
正说着,门外来人了,敲门喊:“来了一大一小,说有画中人的消息。”
冯文希喊:“骗子,不见!”
段明华心觉是寻她的,“让他俩进来,随便谈谈吧。”
“进来。”冯文希发话。
不一会儿,盛怀海和小吴角进来,被光亮的烛火一照,仿佛是两个乞丐。
盛怀海单衣拖鞋,长发被一根黑绳乱糟糟的捆成一团,双瞳黑得如两根毒针放出。小吴角则穿得破破烂烂的,被冻得面黑又红。
不过,什么样的乞丐,都没他俩单刀赴会般的气概。
小吴角先问了:“这是怎么个事?”
没有人回答,小吴角颇不乐意,仗着身子小,撒泼胡闹,朝地上一坐,“说啊,说啊,你不说我们今儿就不走了,明儿也不走,大明天有角大仙也不走了!”
领他俩来的人说了,“我家老人思念一位故人,多年寻求无果,就请美女姐姐演一演,聊表慰藉相思之情。”
“盛大爷,色老头要抢你媳妇!”小吴角翻身跳了起来,对着冯文希扮了个鬼脸。
冯文希未婚配,一生童子身,日子过得比和尚还素静,他不与一小屁孩一般见识,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着。
段明华笑了声,瞄了眼小吴角,又瞄了眼紧绷绷的盛怀海,突然想起六月明说他是醋坛子。
她心里又躁又痒,莫名解释了句:“我是喊他爷爷的。”
然而,被六月明和小吴角的糊涂话影响,盛怀海并没有放松,他带着一星半点的委屈和压迫说:“我家的媳妇,我的新人,凭什么染上你故人的旧人气?”
“误会罢了。”她再次为冯文希解释,却也对他说:“你别气。”
盛怀海进来多会儿了,这才第一眼看妖冶多姿段明华,阴沉沉的眉眼顿时柔了。
有风从小帘栊漏进,烛火拔得如大葱高,一跳一跳,闪得他眼睛疼。
他别开眼,扫到桌上放着的黑白画。那画的场景被段明华演过,现已褪完了色。
盛怀海问:“故人是画上的人?”
“是。”
“我认识你这位故人。他是唱戏的,唱了半年不唱了。”
“为什么不唱了?”
“死了。”
“死了?!我找的竟然是个死人?!”冯文希气得咳嗽。
“不止是死人,还是男人。他叫景旺,别号‘龙戏珠’,我家老人爱他的唱腔,说他‘一嗓裂青云,惊如灵龙降’,让她惦念至今。”
冯希文面露痴然,双手攥着藤椅把手,“你怎么知道是他?”
“二龙红圈椅,他的大座儿。”盛怀海旋身到段明华侧边,左手按住她的肩膀,右手按住她所坐的红圈椅。
冯文希大惊,进而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怎么都不太对劲,原来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小吴角自觉听到了钱飞来的呼喊,贪婪地舔了下嘴,竖起双拇指,牛哄哄地吹嘘:“找死人,我家盛大爷在行。”
盛怀海有一肚子气,压着说:“我没说要找。”
“要找。”段明华开了口,往后递出一只细软的手,手心轻轻盖在他按她肩膀的手背,眼睛瞧着地说:“我要找。他的药治我的腿。你帮帮我。”
“那好,找。”盛怀海跟吃了放迷药的蜜一样,当即改口,反手攥住她的指头,绕到她的正面,将她扶起来。
不浓不淡的酒气被她所闻。
他的目光陡然又凶恶,大手往她的领口摸,扯断三串珍珠如骰子投了地,冷眼瞧冯文希,“找到了知会你。”
段明华笑了,任凭他带着她走,光顾着看他的背影,竟忘记了看路,踩了好几颗珍珠。
小吴角果然是听到了钱喊,他捡起两颗最大的珍珠,吹了一吹揣小兜里,临走前鹦鹉学舌叫了一遍:“找到了知会你哟!”
人都走了。
冯文希咂着长夜余烬的凉味儿,哼着不在调上的戏词,半梦半醒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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