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上午,小吴角穿着一套风骚小西装,拿着盛怀海给他买的手机,精神抖擞地来拜见冯文希,讲道:
“盛怀海和段明华去北京城给你找人了。我来给你做采访,方便他俩找人。老爷爷,你行吗?”
冯文希依旧坐在昨晚那张藤椅,说:“不做别的事,光是谈谈是行的。”
“我不太行,我饿了,先好鱼好肉都端上来吧,有角大仙不是吃素的。”
“行,昨个没能招待,今儿我都给你补上。”
点了菜,小吴角跳到高凳子上,晃晃悬空的双腿,点了手机的录音,“来吧,讲吧,记得多少讲多少。”
“要说不记得,我也是记得的,要说记得,我也忘了差不多了。”
“废话您老是真会说。”小吴角翻了个白眼。
冯文希不理他,慢慢想着说:
“我是东北人,一九三几年那会儿,日本人打过来,我逃到北平,一路颠簸,饿得头昏眼花,倒在了北街茶楼门口的石狮子肚子下。
“饿得要死时,我听了一声喊:‘大黄,大黄!’他喊了半天没人吱声,我就喊了:‘大黄在这呢!’我听到一声嘟囔,然后我的后腰被踹了一脚,就听他说:‘大黄是我家的狗’。景旺露了脸,可我看不太清,我想我是昏了,一直昏到现在。”
两盘子肉菜上来了,小吴角把手机挪开点,放轻吸溜口水的声音抓肉吃。
“我被景旺带回了家。景旺他家是唱戏的,他哥哥是花旦名角,《金玉奴》唱得好。他哥叫景舒,我记得,几年前去找过,没有找到,听人说他早死在台湾了,去台湾找了找,也没找到,想是没留什么后。”
“他家什么样?”小吴角问。
“什么样啊……”冯文希迟缓地站着起来,拉开一扇小木门,展现一座挺气派的二进四合院,“喏,就是这样。”
“我复刻的。照着原址没找到人,屋主都换了好几代了。”冯文希低头看小吴角,“我拉你走走看看?”
“好。”小吴角把手机揣兜里,递给他一只油光的小手。
冯文希避开他的小手,拉住他的耳朵,迈入四合院,穿过灰色的影壁,往外游廊走着。
“我记得那架秋千,我推着景旺荡,我推他的劲儿可柔了,想着是个女孩,没想到会是男孩。
“昨个儿盛怀海一说,我想起来了一点,景旺他骨头脆,打小就细软,胳膊如同两根豆芽菜,站、走都不能太多。他家人为他造了红圈椅,他常坐,像威风凛凛的小皇帝。别人取笑着他,都叫他‘旺老太’,他嬉皮笑脸地接受,我也是因为这个称呼,才觉得他是女子。”
“哦,景旺骨头弱,身架和喉结都生得小吧。”
“对,是这样。”
“你到了他家之后呢?”
“我忙得很,我当打杂的,得照顾他,又得陪着他玩儿,还得练琴。我跟他关系好,跟大黄的关系也不错,我们常遛狗。大黄是聪明的狗,景旺喜爱它,入冬还会让它上炕,搂着它睡。但大黄不久死了,我记得是北平沦陷的前两天。这狗是真聪明,嗝屁了,不用受罪了。”
“小日本来了?”小吴角比了比他的脖子高度。
“嗯。日本人毁得了家庭,毁了戏,毁了能毁的。景旺傲气,可他哥是个戏疯子,只有能唱,他哥就唱,他哥给日本人唱了戏,景旺气得离家。我也陪着他走了。”
“你俩合伙唱戏吗?”
“我不唱,景旺唱。他不能磕着碰着,因此练不了功,但他爱唱,唱念做打,他把前两个拔到了顶端,唱得极美极美,有时候他哥都得向他讨教。我练了一手好琴,我俩搭伙卖个艺能糊口。景旺比我能干,他租了小胡同两间房,开堂会、当票友,时而也跟人搭班子做指导。我俩倒是能应付生计。”
“小日本高悬的剑你忘了?”
“没忘,哪能忘了,这会想起来,我还有深入骨髓的冷和无法言说的怒。外面来的人带回的消息,说民族抗战了,我就想逃出北平去参军,景旺也想,我俩约定一起去,但他却病倒了。不是无缘无故病倒的。”
“你气着他了?”
“不是我,是他的一个伙计,也不是气着他,是让他伤心伤的了。他那伙计,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名了,只记得他是好汉。他当街捅死了三个日本人,浑浑噩噩逃了回来,直念:‘我就干了我想干的,我就干了我想干的。’
“景旺看到他满身是血,魂不守舍,就知道他干了什么。景旺护着他,可没能护住,日本人来拿人,根本没有人敢动,我傻站着,景旺也傻站着,人一走,景旺就被气得伤着了。”
“景旺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没有,这会儿来了位徐灵师,也是我认识的一位长辈。那个时候灵师不出彩,多是医者、算命的,哪像现在啊,到处都是有干大事的灵师。
“徐灵师救了景旺,住了下来,教导我俩修行。景旺不上心,却学得比我快,比我学得好,我是不嫉妒的,只等着他病好了带着他逃出北平。但有一次,他吐了鲜红的血,徐灵师看他的眼神变了,并对我说一句话。”
“什么话?”
“徐灵师说:‘他是能吃的’。”
“把景旺的灵吞了吗?”
冯文希点点头。
小吴角叫:“然后呢?徐灵师吃了他的灵?”
“没有。我偷看到他要取景旺的灵,就把他打走了,这一辈子我没有再见过他。”
冯文希气得直发抖。
小吴角扶了扶他,把他挪到石头长凳子上坐。
“我也不知道是徐灵师下药,还是景旺就只能那样了,他一直病歪歪的。我们等啊,等到了卢沟桥事变,等到了淞沪会战,等到了平型关大捷,等到了南京大屠杀,又等到了台儿庄大捷,那是好大的胜利。我记得那天,不知道什么树开了花,火红火红的。每个人都很高兴,唯独景旺不太高兴。”
小吴角追着问:“他怎么了?”
冯文希迟愣了好久,说:“我不太记得了。”
“你在这一天把他的灵吞了。”
“我记不得了,但一定是吞了的,因为他的灵在我这里。我是不相信他死了的,他的灵是这么告诉我的。为了他不太难受,我研制出回灵药,我只等着他了。他要是死了,我得痛心死,他是我的挚友,也是我的青春。
小吴角再问:“你记得他有什么特性?”
“我记得他爱吃、爱玩、爱闹、爱逞英雄,最怕的事是没人跟他说话。
“他一把脆骨头还爱跑,在清晨他的精神气最足,骨头最硬,老爱跑一跑,我追不上他,总是拉着他的外衣追他怕,让他穿上别冻坏骨头。
“他也爱耍狗,学狗叫学得比唱戏还好;唱戏的话,他最拿手《断桥》那一折,白娘子的唱段,他唱得哀婉缠绵,又清正灵巧。”
“这折子我也会唱,我给你来两嗓子吧。”小吴角眉毛一扬,袖子一挽,亮了嗓。
冯文希忍不住叫好:“你厉害啊。”
“凭本事吃饭。”小吴角嘚嘚瑟瑟地说,挤挤眼,又说:“我们回去吧,我又饿了。”
“走。”冯文希带他往回走。
刚刚躺上藤椅,冯文希想到了一点:“那个黄册子,是我从景旺那儿得来的,兴许有找到他的线索。”
“什么黄册子?六月明的那本小黄书吗?”昨个儿小吴角趴在馆子外,看到了六月明给盛怀海递黄册子,他正好奇是什么内容。
“……是。”
“那快给我吧。”
“给你给你。”冯文希叫人给小吴角拿黄册子。
“我还要一样东西,”小吴角递出小黑手,“把景旺的灵吐给我点。”
“给。”冯文希往后脑勺一摸,牵出一缕给他。
“多给点,你那么小气干嘛。”
“我没多少了,为了想起他,我把多半的灵都散光了。”
“行吧,我让盛老大节约点用。”
小吴角吹了灵,被冬风吹着送给盛怀海。
*
盛怀海和段明华来到南锣鼓巷,伴着晌午飘刮的碎雪,吃完卤煮火烧,等来了小吴角送来的录音和景旺的灵。
录音听完,盛怀海把青光流转的灵分成三缕。
第一缕栓到一支檀香,燃了,跟着青烟走,走到日暮时分,烟断了,他俩站在大街夜市上,乌糟糟的都是人,但人里没有夹着景旺。
盛怀海拿出一尊小香炉,第二缕灵缠在三支线香上,插入炉中燃出袅袅青烟。
追到黑夜,又追到白天,第二日的倦鸟归林时分,烟线断了,他俩进了十三陵的松林,周围连个游魂都没有。
隔了一天,大清早,盛怀海架起柏枝篝火,丢了第三缕灵烧着。
烟柱子熊熊涌出,这次两人追到天色渐晚,站于一家老剧院。有戏放着,但唱戏的人不是景旺。
出了剧院,钟楼的暮鼓正撞响,盛怀海沉思道:“兴许他人在藏渊。”
“他没在藏渊,他在这。”段明华以女子细腻敏感的心思感觉到,“他是黄昏时分的太阳光,他就在这。”
盛怀海撇了下嘴角,顺着她的目光往火红的天上望,兴许人真的在光里。
他先准备好,从一家饭店借了一把椅子摆在墙角,再喊:“下来,景旺。”
夕阳白光大炽,云如粉墨,从中飘出一位穿着短袄,套着红灯笼裤的十七八岁青年,长脖儿长腰,气态与段明华相仿,却比她开朗活泼,即是景旺。
景旺看到专为他准备的椅子,露了笑,施施然坐下,“真稀罕,你俩谁啊?”
“你的故友托我俩来找你。”
“谁?我哥,三登子,二愣子,还是大黄?”
“冯文希。”
“啊——是他啊,他把我忘记了,我就没提他。”
盛怀海放了小吴角的录音给他听。
景旺拍着膝大笑,说:“我是早死了的,就死在台儿庄大捷那天。因为好高兴,都不觉得是在死。”
“他剥了你的灵。”段明华注意着他的表情说。
景旺也多惆怅了。
“我是知足的。我是要死的人,什么都能给他。记得那天下午,我吐了一条红血河,熬不住了。他看我如此,才吞了我的生灵。他惭愧痛心,望着我哭,哭得要断魂,他受不住,封了记忆。
“我唤他,他握住我的手,却完全不认识我。我也哭了,喊哥,喊一个个认识我的人。我只怕孤独,不想一个人死。可能是我吓到了他,他跑走了。人不能陪我,我只好捉光。看着那时的天,我想着人人都充满希望,我也笑了,成了黄昏时的太阳光。”
这会儿,景旺淡去了人间愁绪,光明璀璨地说:“光里舒服,我一直睡着,要不是你们喊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
怪不得冯文希怎么都忘不了景旺,因为冯文希下意识的明白,他不需要忘记景旺。
景旺融进了阳光里,烧掉了阴影,他的身魂坦坦荡荡的,不会记恨任何人。
冯文希选择忘记,是因为他记恨自己。
段明华试探盛怀海,不遮不掩地问:“写着龙谪客的黄册子,你是哪来的?”
“我写的。做了梦,梦见龙影对我说这个事儿。龙影要与我定契,让我有三年健康身体,帮忙搜集灵,把一人点化成龙。
“但我不能随便一指,这人得是灵师,得是我熟悉的人,那我点化成龙的人就只有冯文希。我不要。我死,冯文希化龙,太孤独了。”
景旺喃喃念:“活着的和死了的,都太孤独了。”
盛怀海沉着气,交代道:“冯文希想见你。”
“巧,我也想见他。”
*
腊月的黄昏,门房通报:“冯老,又来个仿他唱戏的。”
“请进来。”冯文希强撑着眼皮说。
景旺穿了一副画中的橘黄色单衣,走进门来,来到冯文希身前,笑着问:“老大爷,你还认得我吗?”
冯文希吃着去了皮的白油花生米,想着这次来得不错。
他把演戏演全了,拿起一枚铜板要给景旺,但手指不听使唤,铜板颤颤巍巍掉了。
景旺向前走了几步,捡起来那枚铜钱,吹了个响儿听,“今日见钱高兴,唱个喜的吧,就唱《柳荫记》。”
冯文希甚觉好笑,问道:“《柳荫记》怎可称喜?”
“我怕孤独,于我而言,有人相陪,已是一辈子的喜了。”
景旺只站着,什么动作也不做,幽幽唱开了。
嗓子一开,珠圆玉润,一派故梦复开,一场风月无边。
冯文希正吃力的嚼着花生米,这下忘记嚼了。
万般皆好,处处都妙,他却赞不出来一声。
景旺唱完,冯文希已忘记嘴里半碎不碎的花生米,一开口说话,花生米喷滑了出来。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你活得那么老,见到的人那么多,怕是认错了。”
“那是我梦见过你?”冯文希咧开嘴笑。
“我要走了。”景旺往窗外昏沉的天色看。
冯文希急促地站起来,指着红圈椅,“再留会儿吧,与我说说话。你坐,这是给你的座儿,与你之前的一模一样。”
“不了,我的话都在戏里唱完了。”
“可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唱也行,”冯文希冲门房喊琴,“我拉一曲陪你吧。”
景旺摇头,低眉笑着,背对他而走。
冯文希痴痴地望着景旺年轻的背影,觉得缺了些什么。
望着望着,想起来了,他缺一件避寒的外褂。
冯文希急的要命,去捡脱在藤椅的外褂,想给他披上,等再直起身时,他已经消失无踪了。
“哎哟,你怎么老是跑得那么急啊……”
没几日,冯文希褪去光彩,跟着景旺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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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头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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