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山的半山腰盘着一座青砖黛瓦的宅子,住着一位女人,她专爱找命数将尽的人结交,治愈他们的心灵,吞吃他们死后的灵。
她认为绝望的人最可爱,小宝宝一样,依赖她,信任她,对她撒娇使性,且像惊弓之雀一样敏感易怒。
她爱他们,她能最大幅度操控他们的情感。
每一段短暂的感情她都倾注真心,待他们咽气时,她也痛彻心扉。
她爱美。她的脸上常能看到沟沟壑壑,那她也是美的。
她说这些沟壑,叫“情丝痕”,都是她为亲爱的人们流的泪痕。
她说她把他们放在脸上更好,她的脸比心肝美,她的脸比心肝招摇。
有人评价她是在养短命的宠物;有人说她是新时代独特的临终护理师;
有人骂她扒皮鬼;有人嘲讽她,给她送去锦旗,写着:阴间接引婆。
她依旧我行我素。
她名叫崔晓玲,盛怀海的正带着段明华和小吴角来找她。
“哟,这不是盛大忙人吗?”
崔晓玲挡住三人的路,第一眼看向盛怀海。
崔晓玲是斑彩的花蛇化形,容貌是长开的女孩,但妖蛇的属性强烈,妖媚刁蛮,谁也不服。
此时她的脸颊有点皱纹,但没别的年老的痕迹,圆圆娃娃脸,圆圆挺拔的鼻子,皱纹刻得眼周紧致,眼睛黑黑,皮肤的颜色很明亮。
她叉着腰又说:“好些年不见你了,你说你忙,今年有了美娇妻不忙了?上赶着给我显摆来了?”
“嗯。”盛怀海愣巴巴地挤出一个字。
“嗯你麻痹,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崔晓玲啐了一口,转头用细细长长的指甲戳着小吴角的脑门,“小黑崽子,你说,大冬天来触什么霉头?”
小吴角麻利地作了个揖:“给姑奶奶拜年,祝您......”
崔晓玲暴躁皱眉,“蛇要冬眠,过屁的年。”
小吴角腼着脸问:“我过我的年,姑奶奶您冬您的眠,可行?”
“赏你一边玩去。”
“得令。”
崔晓玲的视线最后落在段明华身上。
段明华要说,崔晓玲递出一个打住的手势,“你不用说你是来干什么事的,因为我找你有事。屋里请,咱俩唠唠。”
屋里是蛇居,阴冷得很,安着多张死气沉沉的躺椅,都是崔晓玲为将死不死的朋友准备的。
段明华没蹭死人晦气,坐在小黑桌边上的马扎上,与崔晓玲面对面。
崔晓玲费了半天劲,捅开小炉子,砸出两块冰化水,煮了一锅普洱老茶头。
焖了半天的茶香,崔晓玲倒了两碗,才对段明华说:“你说,看见龙吉利吗?”
段明华一下就被问住了,白面不挂一点血色,盯着浓茶汤沉默着。
“对别人是吉利的,对你不太吉利。”崔晓玲挑着目说,“知道龙是怎么来的吗?龙是由一人辉煌到顶的气造就的。龙谪客多是运势极佳的少年人杰,盛怀海本该如此。你的奶奶有意招揽他,但被你一通搅合,他伤了心,躲起来成了窝囊废。”
被崔晓玲重提糊涂旧事,段明华自责,对他歉疚。
她自暴自弃,倔强地说:“你说错了,龙对我也是吉利的,龙能让我远离盛怀海,是我的幸事。”
“话是说给自己听,劝你别自欺。”
段明华打了个寒战,不答,而问:“他不是来过年的,他是来干什么的?”
“绘龙。绘制的龙是龙影子,不是真龙。但是,龙影子都来了,龙身子可就也不远了。”
“你要我阻他与龙签契?”
“阻不了。与别的龙谪客不一样,造龙是盛怀海这辈子的命,他是龙气化成的人,受龙恩惠,自是要还。”
崔晓玲朝火炉里丢一条干蛇皮,把火烧得旺了些。
她这会才有点盛怀海朋友的情谊,道:“我想你对他好一些。虽然不能成为人杰,但我看怀海亦不后悔,甚至能说是更为满足——多亏有你。”
“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情爱大师。”
“别人不晓得,我的确是。”
段明华抿茶,发觉茶已经凉了。
*
盛怀海和小吴角被晾在屋外等。
等着,等着,等到夜深,等来了扑哄哄的大雪。白音山寂静,松籁轻响。春雪暖,两人被堆成雪人,也并不多冷。
“我把你这有角大仙,变成真有角的怎么样?”盛怀海诱导道,树枝的影子投在他脸上,看起来他的脸就像被裂开。
小吴角一撑两胳膊,破雪而出,说:“不要。有角大仙有了角,可就没那味儿了。”
“你懂的还不少。”
“那是。”小吴角搓搓冻红的耳朵,望起从山下炸开的灿烂烟花,垂涎道:“我过年去了。你去不?”
“我再等等她。”
小吴角一人去了,踩着厚厚的雪,嘚嘚嘚地跑下白音山,独自在寥落无人的大街上逛。
镇上唯一亮着灯的是一家商店,他蹿了进去,陪着孤独一人的店主看了会儿春晚。
快到十二点了,他买了东西,从商店离开,在东南角的空地处,摆出藏渊六十五人的黄铜小牌,点燃三根香烛,供上黏糊的糖团子、夹了红烧肉的大白馒头和一段青皮甜甘蔗。
“心到神知,上供人吃。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林山水火,天地万物,好朋友们,保佑我顺顺利利,吉祥如意。”
他恭恭敬敬磕完三个响头,喜滋滋地跳了起来,照着亮堂堂的烛火,用雪搓搓脏手,一口气把能吃的全吃进了肚里。
新年,不愧是新年,打的嗝都比平日满足。
*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年来到,段明华才从屋内出来。
崔晓玲随后她两步,先问了盛怀海:“你跟个木头墩子处在这,等谁呢?”
“谁都等。”盛怀海递给她女孩的骨灰盒。
崔晓玲没接,嗤笑道:“你怜惜她,莫不是因为你是龙的幻影?”
“我是想着你才送来的。”
“丢了就是丢了,死了也不要,半死不活我倒是能考虑考虑。你再费点心,要送就送藏海去,我这儿不收。”她往后退,“二位,好走不送。”
盛怀海和段明华互看一眼,拖着冻僵的身子,似踩着棉花翻过大半个白音山,去了藏海边上。
藏渊没下雪,来到藏海也就看不到雪了。
藏海的水过满,鼓涛横扫,仿佛要溢出来的凶悍。月悬在海天之间,大得骇人,星星也大得出奇。
盛怀海没把女孩的骨灰撒藏海里,他在山褶处挖了个浅坑,埋了骨灰盒,又压上块青石,把女孩葬在了她长久念着的家。
段明华凝望藏海出神。
藏海——他的苦海,礁石,海面,万事万物,困住着他。
她不敢实实在在的问盛怀海绘龙一事,盛怀海也闷闷的不说。
这是两人默契,因为都知道问了和说了都是难受。
他做什么,她都受着,反正他对她都是有好心的。
不知望了多久,她迷迷的睡着了,做起梦,梦见他站在一道船大的黑浪上,随黑浪翻上翻下,她一直呼喊:“秽龙,秽龙……”
等她惊醒,凉渗渗的,衣服被梦中所起的汗沤透。
天低得要被海吸进去,没有云,光不溜秋的,但天色很暗,许是太阳被藏海吞吃了大半。
身边不见盛怀海,而站着回来的小吴角,他小子真美了,穿着龙纹马褂,戴着龙角帽,蹬着龙头鞋,提着大龙灯。
段明华被龙闪了眼,撤开身躲着,“你是来烦我的。”
“哪敢啊。今年是大龙年的,你忘了?”小吴角掏出一枚红纸包,“给你,岁岁平安。”
*
盛怀海去找了崔晓玲,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应,他便砸了窗翻进去。
崔晓玲在屋,正躺在椅子上,见他强盗般溜进来,打趣道:“好不容易进来了,你可得拿点值钱的。”
“我借颜料。”盛怀海拉着抽屉柜说。
崔晓玲弯着腰坐起来,摇头感叹:“你真TM的横。”
“我不弄,我一辈子得在心里搁着这事。”
“搭上命?”
“顺心才活。”
“我真服了你了。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真不知你是情深还是情薄。”
“都有。”他停下动作,想着说。
“昆仑朱砂、青海石青、云南雄黄、我的蛇白,老王龟绿……”崔晓玲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抬起脚,踢出椅子下的樟木箱。
“不用那么多,我画白龙,白色配点灰黑够了。”
“你啥时候爱白龙了?”崔晓玲捏着甜兮兮的调调儿问。
“几个月前。”盛怀海道。
崔晓玲尖声取笑,“你爱的是人身上的一层白皮吧。”
“嗯,白龙与她配。”
盛怀海开了箱,只取了两样色。
*
段明华跟着小吴角回到崔晓玲的宅子,看到盛怀海开了仓库,在制作竹篾香。
他拿着一支比寻常粗十几倍的香束,抖着龙涎香粉,蘸着血,一层血裹一层香,卷成了一根白芯子的血线香。
“秽龙,秽龙……绘龙,绘龙。”她喃喃念。
龙有117片龙鳞,阳龙鳞81片,阴龙鳞36片,盛怀海花了三天,制作了81根白芯香,和36根黑芯香,又花了十天晒香。
年一过完,正月十六,三人下了白音山。
盛怀海开着老式吉普车,昏天黑地开了许久,赶到天色泛青,停在扬州大明寺的山门前。
“小吴角,下车。”
“嗯?为什么?”小吴角一看寺庙瞪大了眼,扯着安全带大喊:“我不要当和尚!”
“你碍事。我托人照顾你。”
小吴角如一颗小石子,被盛怀海揪着后领子,丢出了车门。
他气鼓鼓地踮脚张望,只见几个扫地的陌生大妈,哪照顾他的大能人?
拐身要去问盛怀海,却看吉普车已经喷着尾气扬长而去。
“你个最奸最黑的小王八蛋。”突然传来骂声,小吴角扭头,看到小七妹咬着牙捋起袖子,拧住他的耳朵。
小吴角蔫了,喷泪大哭。
他伤心了,藏渊的好朋友们没保佑他,年一过完,他就迎来了这泼天大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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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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