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动地,赤日照扉。
初生的烈阳,穿过了赣江上的茫茫大雾,晒在身上,不觉得热,反让人打起哆嗦来。
被冻醒了。
衙役陈领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对着舷窗,入目是浓浓的雾气,隐约可见三两只水鸟正在水上欢快地跳着。
他眨了眨眼,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四下里粗重的鼾声传来,意识才慢慢回笼——
竟然在船上睡了一夜!
陈领班坐了起来,心下有些忐忑,看了看四面东倒西歪地睡着的人,开始挪动身子,把头探向甲板那边。
熟悉的身影还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灰白色道袍,头戴斗笠,手里拿个鱼竿,不由地让人想起姜太公钓鱼的典故。
然而,这个人既不是姜太公,也不是来钓鱼的。
此人袖袍下藏着一架弩机,可见是在——
守株待兔。
陈领班蹑手蹑脚地走出舱门,湿润的雾气扑面而来,激得他咳嗽了一声。
“堂尊,您怎么还在看呐。”
“还早。”李见慈坐在船头,一柄青竹钓竿斜横于膝上,那双眼睛却不是盯着杆下的钓线,而是看向了浓雾深处的西北面。
陈领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头不由一凛。
那个方向、昨夜发生的事再度涌上心头——
他们接到报信,驾一艘快船破开夜色,赶到了这片水域。
那艘烧瓷人家的船,正歪斜地漂在江面上。
河盗已经逃走。
黑夜里,船头的灯笼还在晃着,那惨白的光照在船舷上,就映出了一抹刺眼的红——新鲜的血,顺着船往下淌,一滴,一滴,无休无止。
他们当即吓了一跳,提着灯笼和腰刀,跳过去。
刚一登船,浓烈的血腥味就扼住了喉咙。
甲板中央一片狼藉,瓷器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大的、小的,浸泡在血泊里,闪着幽幽的、冰冷的光。
那对烧瓷匠夫妇被拖到了船头最显眼的位置——男人仰面躺着,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嘴巴扭曲地张开,像在喊什么。他的双臂从肩膀处被斩断,切口血肉模糊,双腿也被卸下,胡乱地丢在一旁。
女人蜷缩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瓷片割喉,长发被血污黏连在脸上,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空洞的眼睛。
看见这场面,几个胆小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即就扶着船壁呕了起来。
这家人是双溪口的。
半月前从白水渡出发,要去景德镇做生意,家里人日夜盼着,依照每月十三日定好的归期,这天却迟迟未到,等急了,就报给了里老。
刚巧那天,李知县带人在双溪口找里老问话,得了这个报信,就带他们去寻。
谁知已经来晚一步。
他们收拾了残局,马上要走,李知县却瞧见船上落下了一个蓝田玉扳指,猜测可能是河盗落下的,河盗爱财,或许会回来找,就带着他们在此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他从没听过这么愚蠢的办法。
等了一个晚上,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船上又冷又湿,总不能一直这么守下去。
“堂尊,我看他们也不会来了,我们还是走吧。”
李见慈没有动,目光炯炯,盯着那只隐在雾中的船。
“船舱里一共四个匣子,看碎瓷片,这家运的是仿官窑的青花五彩,如果匣子装满,也就二十多件,放在市面上出手,至多十五两银子,但看那个扳指的成色,少说值三十两,”
她眸色忽地一沉,看向他,“你说,河盗来这一趟,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领班一怔,没想到那个扳指这么值钱。
这些禽兽杀人放火,拿了十五两,扔了三十两,也是老天有眼。
李见慈不知他心中所想,目光转向鱼竿。
就在这时,水下的钩子猛地一沉!
鱼、上钩了。
李见慈手腕一翻,青竹钓竿已经绷弯,竿梢几乎没入水中。
陈领班惊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就要拔刀,手按到腰刀柄上才反应过来,“堂尊……”
“别慌。”李见慈声音平稳,眼神锐利如鹰隼,盯着晃动的钓线,娴熟地控竿、放线、收线,显然并非生手。
下一瞬,两条银光闪闪、体形肥硕的大鱼被捞了上来,摔在甲板上,噼啪乱跳。
“嗬!好家伙!居然是两条!”
陈领班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着鱼,眼睛都直了:“鲥鱼!刀鱼!我的老天爷呀,堂尊,您这一竿下去,差点把长江三鲜给凑齐了!”
李见慈甩了甩钓竿上的水珠,淡淡道:“正好。叫他们都起来,生火烤了。”
陈领班立刻应了一声,转身钻进船舱。
守了一夜又冷又饿,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烤鱼简直是天降甘霖。
船舱里,衙役们鼾声如雷,猝不及防被弄醒,起初还带着茫然,但当听说有鱼吃,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一个个揉着眼睛,哈欠连天地涌上了甲板。
船头避风处架起了火炉。
很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江上的寒意。
鱼被刮鳞去内脏,穿在削尖的树枝上烤炙,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一股浓郁的鲜香逐渐在雾中弥漫开。
众人吃着,忽然听到一阵摇橹声,从侧后方的江面上传来。
循声望去。
只见一艘渔船从雾中滑出,船头站着一个戴斗笠的渔夫,穿着打满补丁的褐色短褂,裤腿高高挽起,赤着脚。
“好香的鱼味儿啊!” 他面上带笑。
陈领班心下大惊。
该不会是河盗吧?
这念头一出,嘴里的鱼肉也没了滋味。
他目光下意识朝西北面的空船一瞥,又怕自己露了什么声色,只好看向李见慈。
李知县正笑得满面春风,起身对那个渔夫招手:“果雷喫饭!”
听得这一声,陈领班嘴角一抽,这位李知县虽是五日前到任,吉安方言倒是学得像模像样。
好在这趟出来,他们都没有穿衙役的官服,也作渔人打扮。
渔夫的小船靠了过来,浓郁的烤鱼香气也让人更加放松。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李见慈递来的、烤得焦香流油的半条鲥鱼。
“多谢多谢!”渔夫咧嘴一笑,在船沿坐下,大快朵颐起来,他吃得极快,仿佛饿了许多天。
甲板上的气氛十分诡异。
衙役们偷偷交换着眼色,陈领班则紧紧盯着渔夫的一举一动,手始终没离腰刀太远。
只见渔夫很快啃完了鱼肉,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见慈身上。
“好手艺!你们是啥时辰出来的?这雾天打渔可不容易。”
陈领班心头一紧,抢先答道:“昨夜就出来了。运气背,啥也没捞着,冻了一宿,刚开张钓上这两条,就见着你的船了。”
“昨夜就来了,”渔夫眉毛微挑,随即又笑道:“那确实够呛。这大雾天冷得很,没点硬火气撑不住啊。”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谢过诸位了。我得赶快走,趁着雾散前,再去下几网试试。”
说着,渔夫很自然的起身,准备去解开系在两船之间的绳子。
吃完就走。
甲板上的衙役们纷纷松了口气。
陈领班也暗自长叹一声,或许真是多心了,守了一个晚上,现在看谁都像个贼。
那渔夫也松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到船边,握起绳子。
刚一握住,忽觉背心猛地一沉!
——一个冰冷、锐利的东西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后心窝。
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笑容也凝固了。
未有动作,沉静而锐利的声音,已贴着他的后颈响起:
“别动。”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如果有一句不对……”
冰冷的竹木箭头向前逼近一寸,“我就扎死你!”
甲板上一片静穆。
陈领班和众衙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李知县那双寒光骇人的眸子,手中弩机直指渔夫要害。
此人、就是河盗?
可、可他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众人心中存疑,但这些天下来,李知县的手段已是有目共睹。
她的判断,决不会错。
“堂尊!”
不知是谁先回神,腰刀呛啷出鞘,身影如离弦之箭猛扑上前;
其余衙役如梦初醒,纷纷抽刀,一片刺耳的兵戈声里,数道寒光织成铁幕,将那渔夫死死困在中间!
那渔夫弩箭钉住身后,又被数把闪着寒光的钢刀团团围住,爆发出惊弓之鸟般的力道,身体剧烈挣扎,怒目圆睁:“都给我滚——!”
“捆了!”陈领班厉声喝道。
两名离得最近的衙役应声扑上,动作迅疾如风,绞索、勒紧。
渔夫在绳索下扭动挣扎着,发出嘶嚎。
绳索越收越紧——
终于,他动弹不得了。
陈领班抬手抹了把冷汗,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李知县:“堂尊,您是怎么瞧出来的?”
李见慈看着绳索下的人,目光森冷,“船来的方向不对。”
“方向?”陈领班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渔夫小船驶来的侧后方的江面岔口。
李见慈看向河岸线,解释道:“庐陵水系接纳禾水、泸水,主流向东北,而我们所在的西北水道,地形弯曲,泥沙沉积形成湿地,有大片芦苇菰草扎根,根系纠结,往往缠死渔网,到了丰水期,紊流掏蚀河岸,上游冲刷下的枯枝阻塞水道,本地渔夫都避之不及。”她的目光转向来船,“你看他船上这些网,分明要在深江大河抛撒,一个正经打渔为生的人,会放着东北主航道不去,拖着网来这里?”
陈领班这才看见渔夫船上那一捆捆沉重的渔网,不由一愣。
昨夜那艘烧瓷人家的船正漂在西北水道深处,怪不得李知县不让动船,还让把我们的船也泊进来。
此处地理特殊,的确是个守株待兔的绝佳位置。
“说吧!你们其他人在哪儿?”李见慈已经坐了下来,目光冷如铁。
那河盗冷笑一声,丝毫不惧,猛地向前一挣,粗糙的绳索陷进皮肉,勒出了血痕,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楚,头颅微偏,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准确说出了她的来路:
“永丰知县、李恕,是吧?”
“你们在双溪口的事,已经有人报给我们总坛主了,你不会以为……打扮成这样去乡里走,很聪明吧?”
他笑着把脸凑近,声音蓦地拔高:
“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李恕,你死定了!
死定了!
众人大惊失色,不想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在河盗眼皮子底下。
陈领班则听出了浓重的杀意,担忧地看向李知县。
李见慈仍坐在那里,不动如山,沉默地迎着河盗那双疯狂的眼睛。
吉安这伙寇盗,势力早已遍布沿江村镇。
如今四县剿寇在即,
她这次出来,与其说是查访,不如说是、引蛇出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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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县剿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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