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么?那家伙不也没看出来?”
两个小盏而已,能看出什么来?
长随没有被他的怒气吓到,反而慢步坐回原位,翘起二郎腿,他虽没有官身,却比孙经历的架子还要大。
孙岱青只盯着他,强压下心头怒火,这个人是从他这里出去的,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唯唯诺诺的随行文书,不过跟着那些人横行了几年,现在里里外外都是强盗心性,对人对事,也没了半分敬畏之心。
他不想同这样的人多作争执,只坐回了原位,也就是李见慈方才坐的位子。
两人隔着一张木几,彼此不相望。
长随拿起茶盏,悠悠道:“之后定个什么罪名?”
孙岱青望着灯火,沉默一瞬。
长随却不等他思索,撇着茶沫,“老规矩,畏罪自杀?”
“不行!”孙岱青瞪了他一眼,心头的怒气又蹿了上来,这些年此人只有胆量见长,旁的已大不如前,“现在是什么当口!还有人信这种话!”
长随冷下脸,“那你说怎么办?”
“名头的事不用你管了,”孙岱青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袖袍一甩转向屏风,显然一刻也不想跟他多待,“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回去同他们说吧。”
话音落地,堂外卷起一阵冷风,蹿过窗间缝隙,萧萧然不已。
·
月光,静静地照在了寅宾馆的大案上。
今夜常、刘二位知县都不在,四下没有一点声音,格外冷清。
李见慈照常更了衣,穿着一身没有绣文的湛蓝长衫,站在案前。
“永丰知县、李恕,是吧?”
“你们在双溪口的事,已经有人报给我们总坛主了,你不会以为……打扮成这样去乡里走,很聪明吧?”
“我告诉你,你死定了!”河盗瞪目眦尽裂,厉声回响。
李见慈眸光微动,双手撑着桌案,大案上是一卷江西河道图,年代久远,已经泛黄,还是弘治年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增设江西九江兵备道时画制的。
吉安不是防务重镇,兵备道多驻守鄱阳湖九江一带。
知府官对吉安地形并不了解,而当地的知县平日里也只做些劝课农桑、收缴税款的事务,少有作战能力。
也正因如此,正德年间,寇盗在吉安盘踞做大,形成几股势力,官府下令围剿也总是铩羽而归。
李见慈目光定定,拿起一只炭笔,在吉水到庐陵画了个圈。
这一圈,围住了绵延的赣中山脉、奔流八方的江河航道。
右手稍稍用力,炭笔断成两截,新断开的一头在图上宕开浓重一笔,墨线纵横南北,从吉水码头,到墨滩礁群,转水南洲、张家洲,一直延伸至惶恐滩东岸、值夏镇……
河盗常走的数条路,李见慈早已烂熟于心,而前阵子频频在双溪口下手的那群河盗,走的不是老路,而是从惶恐滩西航道到梅林渡的小道。
他们……真的是一路人?
李见慈往官帽椅上一靠,端起茶抿了一口。
跳动的烛光将她的脸照得晦暗不明,像是浸在了深深的寒潭里。
屋外传来几声蝉鸣。
今年秋气来早,夏蝉刚破土,就被寒风吹彻,只能在短暂的日子里濒死嚎叫。
她侧耳听着那声声嘶哑的怒吼,心底竟格外平静。
“堂尊。”
李见慈闻声抬眼,只见门槛外阴影处,徐书办正站在那里,一身灰布衫被秋风吹动,飘忽不定。
“有事?”李见慈靠在椅背上,静静看向他。
徐书办是李见慈从永丰县衙调来的,多日来帮她传递消息,也算是熟人了。
他笑了笑,快步走进来,站在案前拱手一礼,“方才许知县遣人传话过来,说今日在水驿楼定了席面,有道乌鸡煨汤最是滋补,您素日奔波,不如也一块儿去吃。”
李见慈按了按眉心,许时斋是个老饕,如今来了江西做官,自然也耐不住手脚,快把整条阳关街吃遍了,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现下即便是鲍鱼翅肚,她也没胃口。
“你同他说,今夜我就不去了,让他尽兴吧。”
徐书办点了点头,但想起刚才那人传的话,补充道:“堂尊,许知县还提了一句,说安福县的王知县也在席上,有关剿寇木料的事正好在席上叙谈。”
席上谈公事……
这可不像许时斋的风格。
李见慈沉默一瞬,目光在案上游曳片刻,忽然改了主意,“去备车吧。”
“是。”徐书办点了头,缓步往外走。
李见慈目送他离开,眸色渐深,近来总在生死关头,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咣的一声,窗户被撞开,一股强风扑了进来,案上的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正在修剪烛芯的丫鬟海棠急忙去关窗,这才发觉天边阴云密布,月光已经被挡得一丝不漏,想到李知县有熬大夜的习惯,便回头对她道:“堂尊,待您回来,可要再添根蜡烛?”
李见慈抬头看向窗外,见林木正被吹得倒伏,“不用了。”她一时恐怕回不来。
海棠忧虑道:“今夜这么大的风,您不去,许知县也不会说什么的。”
“木料从安福县武功山里运来,走水路要避开河盗,如果王知县已经到了,的确要与他商议一番。”李见慈思量着说道,扶着大案起身,拿起了一旁的氅衣。
海棠听出了几分促膝长谈的意味,连忙走过去,搭手为她披衣,“堂尊,那今夜还要留门吗?”
“不用了,”李见慈系上氅衣的系带,抬眸看她,“你去取几两银子,送到庐陵县衙,如果陈领班还在值夜的话,请他拨十几个人出来,不必穿公服,从后头跟上府衙的马车。”
海棠应了一声,心底忽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
马车出了府衙,车轴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几道幽冷的目光,悄然从巷陌阴影中探出,紧盯着那车辙的去向。
“人来了多少?” 后头的声音响起,声线被压得低沉嘶哑,但还是能听出是孙岱青身边的那个长随。
前头的人猛地侧过半张脸,浑浊的眼白布满血丝,“下山口的十三太保,都来齐了。”
“下山口的十三太保?”
“去年召的,花了不少银子,这些人在乡野地头威风八面,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如今在府城里行事,更是从未失手!”
“我不管他们之前是干什么的!” 长随嘶哑的声音带着冷嘲,“这次与以往不同,手脚要利落,半声都不许漏出来!”
“您放心吧,等拐到那巷子口,连人带车,从顶门到胯.下,咱给他劈成两半!” 他做了个下劈的手势,狠辣决绝。
·
马车越走越远,不觉已近亥时。
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弄,这是靠近护城河的承恩巷,平素少有人行。
车辕上,车夫缩了缩脖子,只觉夜风吹得脊背发凉。
他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忽觉眼前一黑,乌泱泱的人影闪现在眼前,一双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凶光,手中长刀射出点点寒芒。
“吁——!”车夫吓得魂飞魄散,猛勒缰绳。
但这群为首一人二话不说,刀光如匹练般直劈他面门!
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什么职分?
车夫大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车辕上翻了下来,撞开侧面一人,发了疯地朝着巷子深处狂奔。
夜风冷冽,刮面而过。
贼人回过头,没有追击车夫,他们的目标是车厢里的人。
车厢里一直没什么动静,估计这里面的人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贼人相视一笑,握紧了大刀,大步冲上前。
长刀一抡,寒光乍现,直劈向紧闭的车帘!
“嗤啦——!”
车帘豁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车厢内的情形暴露在凶狠的目光下。
——空的。
车内只有一张坐垫,车壁上的挂灯也早已熄灭,灯罩轻摆,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人呢?”
待他发出这个疑问,眼前一阵白茫茫骤然飘洒过来,像雾,像烟,这是——
“是石灰!”
“啊——!”
眼睛灼烧得火辣,十几号人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从车辕上摔下来,满地打滚,抓着眼睛,皮肉挠破,血流不止,哀嚎声在夜中格外凄厉。
陈领班正行至护城河边,听着动静,心道不妙。
他带着人从巷尾狂奔过来,入目便是一群人倒地翻滚的景象,李知县立在一边,手里提着个布袋,冷脸听着他们的嚎叫。
陈领班深吸一口气,但见地上都是寒光凛凛的大刀,快步走过来。
“堂尊,我们来晚了。”
李见慈回头看向他,侧脸沉在无边的黑暗里,“先绑起来,一个一个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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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次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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