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名:《滴——滴——》
导演:程双林
编剧:杨岚、缪绡
主演: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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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山何处,记当年高会,重阳佳节。谁与老兵供一笑,落帽参军华发。莫倚忘怀,西风也曾,点检尊前客。凄凉今古,眼中三两飞蝶。
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爱说琴中如得趣,弦上何劳声切。试把空杯,翁还肯道,何必杯中物。临风一笑,请翁同醉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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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苏联和美国在冷战,伊朗在闹革命,越南在打仗,撒切尔在大刀阔斧推动市场自由化。
1979年,北方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城市。在冬天一个下雪的清晨,在纺织厂边上一家医院里,产房的仪器一直“滴——滴——滴——”响着。
阿梁就这样出生了。
他爹是个车床工,他娘在厂食堂里给人烙大饼。
他爹爱喝酒,他娘不喝。
他爹喝得多了,他娘就骂;他娘骂多了,他爹就打。后来他爹打得多了,他娘也不骂了,只往厨房灶台上一坐,背靠一口豁了口的铁锅,抱着阿梁不说话。
吵啊,吵啊,吵到他们又添了不少孩子,阿梁也在灶台上坐了五年,直到灶台上放不下那么多孩子了,他就背着书包上小学了。
小学也吵。
有的时候大家是为了一块橡皮吵,有的时候大家是为了一根铅笔,有的时候大家是为了体育课上的一脚吵。他们吵的这些,阿梁始终不懂——
他们费这力气做什么呢?
就像爹娘吵了半辈子,到了晚上照样还得在一张桌上面对面吃饭,熄了灯照样还得睡一张床;他们再怎么吵,明天来了依然是同学,依然还得在一间教室里喘同一口热气。
既然总要在一处,那还吵什么呢?
所以阿梁从不爱和别人吵架,但也不爱和别人说话。
他唯一一次和人拌嘴,还是三年级的时候,他跟他当时的老师吵了一架。
老师讲 “雷锋舍己为人”,说完,老师就让大家学习雷锋精神,给班里一个死了爹娘奶奶重病的同学捐钱,他不想因为这个跟爹娘开口要钱,更不认识那个所谓的同学可怜同学,他也不觉得这同学有什么可怜的——病了不就是病了吗,死了不就是死了吗?
于是,他站起来说:
“老师,我不想当雷锋。”
他说完,全班都看向他。
老师让他滚出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这件事传到了家里,他爹回家,劈头给了他一巴掌。
他不明白为什么爹要打自己,难道爹会给那孩子捐钱吗?
那爹是不想病呢还是不想死呢?
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该和爹说什么。
他不是坏孩子,但也没人喜欢他。
没有人愿意和他玩,男孩子女孩子都是。大家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搭理他,当他不存在一样,仿佛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总是把他排除在圈子外。
阿梁倒觉得无所谓。
在家里也没人和他说话,在学校也没人和他说话。
在家和在学校都差不多,这也正常,毕竟世界就是走到哪里都一样。
但他爱看书。
别人玩,他看书;别人应付考试,他还在看书。
看的却不是考试考的书。
他爹知道了,总是编排他,骂他笨。
但他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受了刺激发愤图强考上第一,成绩始终平平。
再后来中考,他竟然破天荒考上了高中。
他爹他娘却都不开心。
要是考上中专,那去学门手艺,出来就能找个像样的工作,这一辈子也就稳妥了。
但是读了高中,那就得考大学,可大学又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考不上就是白花钱,这可不行。
他爹没让他去,给他压了床铺盖、一张长途车票,塞给他个包袱,他就扛着这些去大城市打工了。
一开始他学的是钳工,和同乡一个孩子一起去的。那孩子总和师傅顶嘴,干三个月就被辞了,他也受牵连丢了活。后来那孩子给师傅送礼,又回去了。他不愿意送这个钱,毕竟自己什么也没做。可他终究没了去处。
家是回不了的,出来了就是出来了,出来了就没有家了。
他听人说,开摩托送货能挣钱,于是花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辆旧摩托,开始在城里干跑腿的活儿。
再后来,人们又说,开两个轮的不挣钱,开四个轮的才挣钱。码头有装卸的活儿,会开四个轮的,就能挣大钱。
他骑着摩托,在路上晃了很久,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四轮车,看司机们怎么开车,看怎么挂挡,看怎么倒车,他一想,或许开四个轮的也不是个难事。
但是,考驾照得交钱。
他没有钱。
他的钱除去自己日常花销,大多数都寄给家里了。
找他爹他娘要钱?那是不可能的,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个个都是要给爹娘 “上供”的。
但是没有办法。
他第一次回了家,给爹娘下了跪,借来了三千块钱。
是打了欠条、带了利息的。
他爹说他从小是个傻子,读书都读不明白还学开车,又说这钱是白白丢了。
但是他或许不是个傻子,竟然把驾照考出来了。
拿了驾照租了车后,他在码头开了一年车。
后来,码头来了个女人,个子高,很漂亮。
他不敢看她。
但女人总爱看他。
后来,女人每天都来码头找他。
又过了很久,两人竟有了可以在一起不说话的默契。
一天,女人说,我买了电影票,你和我去看电影吧,就今晚。
他点头答应了。
去电影院的路很黑,刚好可以让两个人牵手。
看完电影,他送女人回家。
女人说,你留下吧,咱们以后一起过日子,我这辈子只想跟你过。
他没点头。
他转身了。
女人又说,门我锁了,你走不了。
他翻墙头走了。
走的时候,他想起来今晚上有雨,便找了块塑料布,给她的自行车盖好。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女人。
码头确实挣钱,他还清家里的债,又寄了笔大钱回去。
然后他想,就这样吧,再也不要和他们联系了,女人也好,家里也好。
他开始喜欢看电影。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也没有女人,更没什么朋友,挣了钱也没处花,他就总是看电影。
他一天能看两场电影,赶上便宜的时候能看三场。电影院的人都认识他。
好电影看了,坏电影也看了,国内的看了,国外的也看了。
有的电影他一句台词都听不懂,也看了。
他每天除了在码头,就是在码头旁边的电影院。
有一天,他刚看完电影,家里就来电话了。
家里没电话,是爹娘找人辗转打到影院的。
电话那头说,让他回来结婚。
他问,跟谁?
他爹说,人家女家已经收了聘礼,赶紧回来吧。
他回去结婚了。
他从来没问新娘叫什么,也从来没见过她。
婚礼那天,他穿了一件灰西装,是问拍婚纱照的影楼租的,他穿着不合身,他太瘦了,拍合照的时候后背夹了不少夹子,拍出来不像喜服,倒像丧事上的衣服。
但照片洗出来以后,新娘子倒是笑得见牙。
他没有笑。
结了婚,新娘子自然要和他住在一起的。
她去了他的城市,住进他的房子。
新娘子不工作、不做饭,也不跟他说话。她只花他的钱,偶尔骂他几句,说,你这人,怎么就一点本事也没有?
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在学校在家里一样,世界就是走到哪里都一样的。
他还是喜欢看电影。
一开始他还是每天都去看,后来看的多了,新娘子不让他看。说是光浪费钱干这不中用的事儿。
她骂多了,他就不去了。
她还是不工作,每天只在家躺着,在家躺着无聊了,就和他说起要孩子的事儿来。
过了半年,她怀孕了。
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孩子生下来那天,他站在产房外头,听到里面机器响:
“滴——滴——”。
他想起自己出生那年,那台也响了一天的机器。
有了孩子,那就不是新娘子了,应该叫妻子。
妻子喜欢那孩子,像喜欢个新玩具。高兴的时候就抱着,不高兴就扔在沙发上。
孩子一岁之后,妻子脾气越来越差。以前是冷着脸,现在是扇他耳光,踹他小腿,拿扫帚抡他的背。
她觉得自己委屈,要操劳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而他倒清闲,整天除了挣钱什么都不用干。
妻子生了孩子后花的也多了。
可钱从来都没有够花的。
不久后,妻子逼他出去多挣钱。
她说她哥认识人,跟着去跑船能赚大钱。
他去了。
跑船很远,一跑就是半年。一上船就是海水,海风,铁皮床。他没电影看了,他开始看书了。
自打跑船以后,他已经很久不回家了,只把钱寄回去。每次打电话回去,妻子也不想让他回来,或许妻子也有了别的男人。
他还是爱看书,他看的书越来越多了,渐渐的,他不再那么喜欢看电影。看书比看电影更费心思,能让他没空想别的,所以他就只喜欢看书了。
买书倒是不常买,女人见了准要骂的。他总是靠了岸就经常去图书馆借,管理员认得他,知道他借的书杂,也知道他的工作,所以从不催着他还。
有次靠岸,他照常在图书馆书架前翻书,指尖刚触到一本泛黄的《苏辛词说》,旁边也伸过来一只手,他顺着这手看去,那人戴着副黑框眼镜。
戴眼镜的男人笑了笑:
“你也喜欢这个?”
他们站在书架间聊了很久。
他们后来总是约着来看书,在阿梁不跑船的时候。
后来阿梁更是常来了。
戴眼镜的男人说自己在出版社工作,姓周。
老周看了他随手写的几行批注,拍案叫绝,当即说,你来我们社吧。
海上的风灌进窗缝,他躺在铁皮床上想了很久。
可还没等他应下来,这事儿却被妻子搅黄了。
他变得更不爱说话了。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身边是背过身的妻子,他看着天花板,看了一夜,不知道想什么,只是没有合眼。
从那天起,他开始烦妻子了,烦她的声音,烦她走路的响动,连带着看孩子也觉得碍眼。
有的时候,他觉得孩子就像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肉瘤,割又割不掉,可是说有用,那也没有什么用,不过是累赘。
孩子渐渐大了,但从不喜欢叫他爸爸。他也不勉强。
妻子的脾气变得更坏了,摔碗、骂街、打人连带着这个家再不得安生。仿佛不踩着他一脚,妻子就在这个家没了地位。
他或许懂,就像他爹当年一样。
所谓女人与男人,不过换了种法子。
码头的活儿渐渐少了,跑船的营生也不景气了。
没多久,码头就不要他了。
海上待久了,他听惯了浪声,反倒听不懂人言里的弯弯绕绕了。回到陆地,他像条离水的鱼,明明张着嘴气喘吁吁,却仍旧无法呼吸。
他只好从一些最基础的工作干起,并且还是不用说话的。比如给仓库搬货,比如在工地筛沙子,再比如守着夜摊看自行车......
妻子骂他没出息,他不吭声,反正日子早就是这样了,生下来就是这样。
好在闲暇时候还能看看书。
他有的时候想,自己真该感谢那个女人,让他能把看电影养成习惯,不然人生也未免太无趣了。
他就这样干一些最基础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年,直到孩子也要长大了。
孩子不太亲近他,当然也不太亲近母亲,孩子恨他,当然也恨母亲。
孩子不爱说话,但经常爱抱怨,有时候是抱怨他爹,有时候是抱怨他,有时候是也抱怨妻子,但更多时候是抱怨这一家人就像一口烂锅煮出来一大锅臭汤。
他想,或许孩子是想靠自己的骂声把自己从这口臭锅里捞出去吧。
到底是儿子随母亲。
总之,一家人就是这样奇奇怪怪的,要靠对彼此的恨才能让自己勉强活下去。
明明看起来是一家人,但是他又无法融入这一家,妻子靠恨他进入这个家,孩子又靠恨他和妻子来占领这个家。
说来说去,只有他一个人被这个家排斥在外了。
一切持续到孩子上大学。
孩子上大学后,他也可以理所应当的与妻子分开生活了,以赚钱的名头,两个人也再不相见了。
他原本以为他就要这样独自生活下去了,可命运偏要把漏网的鱼再扔回网里。那天他正在仓库搬箱子,邻居打来电话,说他爹收麦子的时候出了事。当时正弯着腰,一个没留神被圈进联合里,当场就没了。他娘听了,一急,从炕上摔下来,撞到了脑袋,瘫了。
他买了最便宜的长途车票,一路坐回老家。
他爹他娘孩子很多,出了事,却没有一个人来照顾他娘。他老实,就理所应得被安排下这活儿了。
他照顾了他娘三年,没再出去干活。
他老了很多,夜里躺在床上,就像一口干掉的井,大概是因为照顾瘫痪的人实在太操劳了吧。
但他娘还是死了。
他大松一口气。
他娘死了第二天,兄弟姐妹们都回来了,在棺材前哭成一团,他哭不出来,兄弟姐妹们都骂他不孝,旁观的亲戚也指指点点。
可他还是哭不出来。
晚上,兄弟姐妹们出去烧纸糊的车子骡子,兄弟姐妹们多,买来的这些纸糊的东西也就堆满了院子,空调冰箱洗衣机......烧了半个小时才烧干净。他则蹲在灶门前烧纸,火光映着墙,墙上还留着他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他想了想,还是用砖头把这些小人抹去了。
妻子是在他娘走后一个月没的,据说是突发脑溢血,倒在牌桌上,也是当场就没了。
妻子死后,他的儿子却捎来消息,说自己要结婚了。本来按老家规矩,家里死人三年内是不能办喜事的,但儿子却在电话里冷笑,说,活的时候都不守规矩,死了倒知道守规矩了?
儿子的婚礼没有邀请他。
后来儿子又有了儿子,他就成了爷爷。
有了孙子倒是不要紧,可这就陷入了新的困境——
儿子是做买卖的,和儿媳妇一起经营一家粮油店,粮油店主要给附近超市和一些小饭店送货。
以前是儿媳妇看店,儿子负责送货。可孩子出生后,儿媳妇要坐月子,自然也就不能看店了。店里实在没人手,于是儿子就让他去送货,自己留在店里看铺子。
他开始骑着电动三轮车送货。
这让他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穿行在大街小巷,只是街上的景色实在变化太大了,高楼像竹笋似的冒出来,车水马龙里,他的电动三轮车像只灰扑扑的甲虫。
他给人送货,人家也会付跑路费。
人们早就不用纸币了,现在用的都是扫码支付。儿媳妇一直不信她,说他老是私下收钱,怀疑他把家里的货卖出去后,自己收了钱揣进了兜。
于是儿媳妇就让他带着自己的收款码出去送货。
这样一来,他彻底没有了收入来源。
他有很忙的工作,却没有钱;有家、却不能回——
那是儿子和儿媳妇住的地方。
他只好在店后面租了间地下室住下。
两年过去了,他总觉得越来越累。
搬东西的时候累,骑车的时候也累,可骑车明明是在车上坐着,明明都不用怎么蹬,为什么会累呢?
他还是想不明白。
但又确实是越来越累了。
有的时候一段路才不过五公里,他却怎么也开不过去,开到一半儿就开始身上发虚汗,然后脑袋就开始发晕,眼睛也看不清楚。
他每次都很怕撞上街边昂贵的小轿车,他赔不起,所以也不敢送了。
儿子说他没用,儿媳妇骂他自私,说他不送谁送?一把年纪还不知道该给儿子留下点什么,让儿子以后怎么生活。
他只好接着送。
有一天,天特别特别热。
他拖着一车的花生油,像往常一样开在送去饭店的路上。
一开始,他觉得有些头晕,但没太在意,继续开着三轮车。
可真的好累好累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彻底黑了,接着他身体忽然一轻,整个人连同三轮车一起摔倒在地,花生油砸在地上,溅了他一身。
好滑呀,他怎么也站不起来。
有不少人在他耳边喊,但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想也许是撞到了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问题。
总之,他的世界只剩下一团虚无,只能听见零碎的人声。
过了一会儿,他隐约听见了儿子的声音,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抬上了担架。
他被放平了。
接着,他听到了救护车“滴——滴——”的声音。
然后,脚边有人坐下了。
他听见那里儿子和儿媳妇在低声说话。
然后,他听见儿子说——
“医生,我们就不进医院了。我看我爸这情况,也差不多不行了。你们这设备、药啊什么的,估计得花不少钱,说实话人也救不回来,这趟一趟纯粹是浪费。要不这样吧?等他一会儿咽气了,您再把人给我们拉回来。”
这是他最后听见的一句话。
然后就是救护车规律的“滴——滴——”声,像他刚出生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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