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合被施侨叫去了工作室,两人只是面对面地坐着,促膝长谈了一个下午。没有剧本试读,也没有试镜环节。他时不时发问,他时不时回答,就这样。
从那间办公室出来,天已经擦黑了。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酒店,却没想到缪绡已经在房间等他。
她像是一尊神像,安静地坐在床边,双手垂落在膝头,覆着厚厚的剧本。
她让他过来,然后把剧本递给他,封面已经被翻得发皱了,里面全是用荧光笔标注过的痕迹——
他所有的台词、动作都被她一一圈了出来,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
「这里不要抬头看她」
「这一段怎么演听舅舅的」
「这一段最好不要哭」
......
缪绡拉着他坐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些决绝。
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冷静:
“靖合,你知道舅舅之前选角的时候一直在犹豫什么吗?”
“......这个角色,横跨了青年的壮志凌云到暮年的落寞无助,几乎是一个男人的一生。他一直在想,是该找一个身经百战的中年演员来演,又或者,干脆起用一个从没演过戏的年轻演员,让他从青年演到老年。”
“一个中年演员或许能演出来岁月的沉沉落落,可他演不出来二十岁时未经世事磋磨、近乎天真的孤傲。演技再好,也难掩被岁月磨过的圆润,到底是离年轻太远了,所以轻狂也只能靠捕风捉影、东施效颦。”
“反过来,如果找一个年轻演员,演青年的意气风发或许会得心应手,但要他去想象、去呈现几十年后理想坍塌、棱角尽失的苦痛与疲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人很难想象自己没有的东西。”
她顿了顿,
“所以,无论只有‘收’、还是只有‘放’,都是行不通的。”
“但如果青年和老年由分别两个人演,那人物就断了。一旦表演不再连贯,人物气质出现变化,那人物就只是个角色了,这电影也就毁了。”
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靖合,你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舅舅看上的,不是你靖合这个人,不是你的长相,也不是你的演技。你甚至需要觉得你身上什么都没有,你只是空荡荡的。”
“他看上的,只是你骨子里的那份孤傲——和他一样的孤傲,未经雕琢、不近人情、却又纯粹到近乎固执。靖合......不要把自己当成主角,这部电影的主角,从来就不是你,而是是那份历久旎新的孤傲。你只需要原封不动地,把它呈现出来。”
缪绡望着他,从未如此认真:
“靖合......好好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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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许多母亲生完孩子后就会忘记自己分娩时的剧痛,十年后的靖合,也早就忘记了当时拍摄的经历历程了,只记得很累很累,一辈子都没那么累过。但具体怎么累,累在哪里,细节早已被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抹去了。
时间像是可怕的恶鬼。
施侨只给了他一天时间——
仅仅一天——
去消化那本被荧光笔标记得密密麻麻的、一个男人的一生。
隔天凌晨,天还没亮透,剧组正式开机。
第一天上午的戏还算缓和。剧组还处在短暂的磨合期,节奏尚算宽松,而天真的靖合还没意识到此后将会是多么艰难的两个月。
甚至那天中午还有短暂的休息。靖合回到酒店拿东西,却发现缪绡早已不在了,房间也被收拾过了,只剩下自己的行李,连床单都被换了。
属于她的一切都不在了。
他冲出房间,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
就在这时,施侨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楼梯口。
“不用找了,”
施侨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走了。”
靖合惊愕地看着他。
施侨却不为所动:
“她在的话,你就演不出来了吧?我想要是你在这儿,她也同样写不出来。分开对你们俩都好,她自己也明白,所以她走了。”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补充:
“放心,她回家了,会有人照顾她的。”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靖合站在原地。
紧接着,岚姐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指着靖合:
“哎呀,小伙子呀!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没想到......我给绡绡收拾东西的时候......你怎么......哎呀!你!你!你怎么买了那么多盒呀!一整抽屉呀!绡绡那身体,哪经得起这个......你!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胡来啊!”
他瞬间想起了自己当时买的那二十多盒避孕套,于是立刻从脖子红到了耳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岚姐只是爱绡心切的善意提醒。
开机第一天,也是没有缪绡的第一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从第二天起,剧组节奏骤然加快,程双林和几位制片更是几近疯狂。
拍摄时间不再是按天算,而是按小时、甚至按分钟抢。只要有人临时掉链子,程双林绝不留情。
同时,因为基本上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于是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灯光、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压力,如山崩海啸般,全部压在了他身上。巨大的压力本该让他窒息,但奇怪的是,他很快连“压力”的感觉都消失了。整个人都是麻的,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本能地执行程双林的命令。
从早上拍到晚上已经成了奢望,常态是从凌晨拍到下一个凌晨。凌晨三四点收工?那意味着今天完美完成任务,所有人能奢侈地睡上三四个小时。
才拍了三天,靖合就快扛不住这日夜颠倒的工作方式了。道具箱、杂物堆,甚至摄影轨道旁边的水泥地,片场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成为他的床......只要程双林喊一声“休息十分钟”,他立刻就能躺下睡着。甚至有的晚上回酒店,几乎是顾不上洗澡、顾不上脱衣服就趴在地上睡着了。有时拍摄间隙吃着盒饭,勺子还含在嘴里,人就又靠着墙睡着了。
他一个二十出头、本该精力最旺盛的年轻人,被硬生生榨干到了两个月都没有任何生理**地地步,有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
而更让他感到绝望和不可思议的是,整个剧组的工作人员——灯光师、录音师、场务、化妆师......他们仿佛早都适应了这一切,被施侨和程双林调教过一样,完全没人抱怨喊累!
摄像扛着沉重的器材还能健步如飞,化妆师连轴转了一天了还能敏锐地发现他头发造型的穿帮,甚至他们在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后,依然能精准地完成每一个程双林的指令,最可怕的是还能在短暂的间隙互相开个玩笑提神。
这他妈的简直不是人!
靖合看着他们,心中只剩下敬畏。
不过他也无比庆幸,庆幸受苦受累的只是自己,缪绡已经回去了。
但又一想,缪绡之前也常跟着施侨拍戏,必然也吃过同样的苦头,难怪她身体底子那么差,还落下了那么严重的胃病。
与此同时,靖合也彻底认清了施侨的真实性格——
他远非表面那般对什么都莫不在乎,他的脾气简直比任何人都倔,靖合都自愧不如。甚至可以说,连脾气火爆的导演程双林在他面前都显得格外直率好说话了。当然,程双林也好不到哪去。不开机的时候还好说,只要一开了机、只要进入工作状态,整个片场便如同坠入地狱。程双林动不动就会把对讲机摔得震天响,怒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顶棚。
但施侨的可怕,远在程双林之上。只是程双林的可怕是外放的、显而易见的;而施侨的可怕,却是深藏不露、无声震慑的。他很少大声说话,甚至很少直接批评。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监视器后,当表演达不到他的要求时,他绝不会骂人,他甚至不会施舍给你一个目光,他只会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监视器,然后淡淡吐出两个字:“再来。” 或者更可怕的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让整个片场陷入一种冰冷刺骨、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那种沉默比程双林的怒吼更具压迫感。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时间都停滞了,任何一丝瑕疵都在那沉默中被无限放大,一遍一遍反复拷问着你的神经。
靖合有的时候回想过去,自己那一年成长得这么快,一定是因为在那个剧组被磨练出来了。
当然,不可否认,施侨也确确实实教会了他太多太多。
可以说,如果没有施侨,就没有今天的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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