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窗》正式上映前一周,陈老去世了。
是在梦里走的,很安详,没有痛苦。
陈老一生没有娶妻,膝下更是没有儿女,真正做到把一生都献给了电影事业。
追悼会上没有几位血缘意义上的亲人,到场的几乎全是电影行业的后辈与同仁。
礼堂极其安静,只是台下偶尔传来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陈老生前拍的最后一部作品就是《三楼的窗》了。
靖合就站在最后排。戴着墨镜,目光落在正前方那张遗照上——
照片里的老人笑得眉眼弯弯,虽然也是黑白,但却不是教科书上标准肃穆的肖像,黄白相间的菊花点缀在旁,反而透着几分未被岁月带走的孩子气。
林修平走上前台。他没有拿稿子,只是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前几天,我们整理陈老的遗物时,”
他开口,
“我在一个抽屉里无意间翻到了他的几个手记本,也算是......他的日记吧。我数了数,记得应该是......七本,当然也有一些夹在本子里的,用各种纸写的手记。还有一些剧本,打印的、手写的......很多,记不清一共有多少了。我大概看了下,没怎么敢动。陈老应该是按照时间顺序放的,每一本上面,都密密麻麻记着他为每个角色、每部剧本所做的功课。”
“一开始的几本保存的都不太好,皱皱巴巴,缺页少页,但是内容也都能看清。大概是他十几岁初登银幕的时候写的。大家都知道陈老是从基层做起的,写日记那时候他大概是刚接到一个角色,所以最后写了这样一句话:‘真想快点进步啊!想演更多的戏!’旁边还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
“他后来也写了很多......我坐在那里一直翻、一直翻......就记得,在另一本的某一页,他写:‘真怀念当年的那个我啊。可惜在演完第一个角色后,那份好奇与渴望就不见了。’”
林修平顿了顿,眼神落下。
“我看这些手记看了整整一下午。翻到最后一本,是他为《三楼的床》做的功课。”
“他写了很多关于角色的分析,最后,他单独空出一页,他写下,‘都过去一辈子了,说来说去,其实还是最喜欢演戏啊。’”
他微微摇头,深吸一口气,
“过去,我们总说他是老艺术家,说他德高望重,说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电影。”
“这些词当然也没错。但是太大了......也太远了。”
“过去,我们是一直仰望着他、尊敬着他,将他视为电影演员的标杆,将他视为自己人生的目标......”
“但我们也因此把他束之高阁了。”
“树下乘凉的我们,自然也就无法接受大树的离去,无法接受大树不能在为我们遮风挡雨......”
他说,
“但在我看完这些手记后,我也看到了陈老个人的一面......他不仅是为电影行业点灯的人。”
“更是一个纯粹的信徒。”
“他并没有把自己奉献给电影,他是享受——享受把自己彻底交给电影。”
“他永远热爱电影。”
“因为热爱,所以不必讲奉献。”
“想拍出传世的好作品、想把电影业做大、想让国内电影越来越好、想演更多角色、想去好莱坞、想拿影帝影后......”
“我们很多人或许都有过这样的理想,实不相瞒,我也一样。”
“也因此,我们挣扎、痛苦、焦虑、患得患失......”
“总是想着,时间快一点吧,自己进步再快一点吧,技术再精湛一点吧......”
“我也这么想。”
“但是,在今天,我想告诉大家,或许也是陈老想告诉大家——”
“何必急着改变,何必急着丢掉最初那个刚上路的自己......”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们终究会回到那个最单纯的起点,回到最初的目的,然后,放下、解脱、重新上路......因为那才是最真实的我们。”
台下鸦雀无声,时不时有人低头,默默拭着泪。
“近几年,电影行业断崖式没落,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拍这部戏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想着盈利,完全是抱着一种近乎告别的心情在拍。”
“开机的时候,陈老的身体就已经不太好了。我当时很忐忑,就私下找他商量,想删减一些他的场次,或者直接安排文替。”
林修平的声音泛上苦涩,
“他当时听完,就笑了,说:‘小林,别这样。’”
“......”
“‘电影就是电影,是生命,在一部电影里,每个道具、每个灯光都是主角,都是诠释的对象。角色是没有大小的,戏份也是没有轻重的。站在镜头前,就是要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让自己与这些在镜头里发生反应,然后被记录,被封存......’”
“这是电影人的本分,也是我想要的。”
“最想要的......”
他顿了顿,
“挑演员的时候,我就犹豫了很久,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得病了。”
“但是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了,我最后只能联系他。”
“找到他以后,我借机问他,‘您演了一辈子这样的角色,再来一回,不会腻吗?’......”
“后来得知他病了,我又想改剧本,给他换个轻松点的、不一样的角色试试,也算是满足。”
“可他知道了,却主动找到我,很平静地说:‘我演了一辈子了,演来演去,其实都是这些,是喜欢,也是习惯。小林啊,人不是非得追求点不一样的才算活过——我就是享受这样的角色,对于我而言,每一次演戏都是新的经历,每一个角色也都是新的生命。’”
“他说:‘你别看我演的这些角色类型差不多,可细细地看,其实没有一个完全一样的。’”
林修平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停了一下,深吸了口气。
“‘角色啊,没有一样的,只有没被理解透的。你说,人跟人,哪能一样呢?’”
“所以他理解他们,爱他们,最后,成为他们......”
“陈老这一生,从第一次跑龙套开始,整整六十年,没演过几个所谓的‘大主角’,但他让每一个配角,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生命,自此活在了电影里。”
“我想,陈老也用近六十年的时间,告诉我们一件事——
戏是比天大,但这份‘大’,不在名气,不在番位,在于一颗虔诚的、永远对荧幕、对观众、更是对自己保持敬畏的心。”
“我们应该为陈老感到庆幸,他是安静地、高兴地,走完了这条他选择的路,从一而终。”
“待他离去的时候,他也把他的热爱、他曾点亮过的光,统统留给了我们。”
“电影是这样,人生也是如此。”
林修平说完,郑重地一鞠躬,转身下台。
哀乐再一次低低地响了起来。
靖合低下头,抬手揉了揉鼻子,墨镜后的眼眶灼热。
他最后望了一眼礼堂前方那幅孩子气的照片——
鲜花环绕着,它静静地立在中央。
照片上的陈老嘴角微微上扬,正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微笑。
仿佛从没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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