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季夏。
苍州城外露天矿场。
矿监章茂正斜倚着矿车,睥睨着奴役们采矿。
烈烈晖晖下,只听豁琅一响,一白发耇鲐手中铁镐砸在地上。
章茂闻声望去,他手执藤蔑,睃了那人一眼。
“那边的干什么呢,手脚麻利点!别想偷懒!”
对方不语。
章茂冷笑,迳自走过去,一记藤蔑狠狠抽在那人佝偻的后脊上。
这一抽,白叟双膝一软,竟颠仆于地。
章茂两条浓眉一拧,长靴踢了踢地上的老人,“起来,别装死!”
老人毫无动静,章茂俯身去探其气息,猛然缩回手,“晦气!”
章茂对着几名奴役吩咐:“把他抬到一边去。”
见有人窥觇此处,章茂蹙眉:“看什么看!今日若挖不完万钧矿石,谁也别想吃饭!”
正说时,身后骤然传来一道声音:“章大人可是正忙着呢。”
“原是太守大人尊驾亲临,下官有失远迎了。”章茂满脸堆笑,敛衽拱手作揖道。
“章大人见外。”来人是一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本官此次来,盖有新流放官奴一批,将至矿场采矿。”
章茂这才注意,对方身后列着一队由解差押送着的官奴,头戴枷项,手缚桎梏。
“原本是有百余人的,可惜大多都死在了途中。”
太守说完,递给章茂由吏部下达的遣配文书。
待太守走后,章茂将这群官奴带到营垒处,并下令吩咐手下官吏一一唱名,给官奴分发木制编号牌,烙上矿场印记。
营垒外,惨悸之音此起彼伏。
官吏唱名:“裴隽。”
仅余最后一人。
铁链垂地,铮铮作响。
那人蓬首垢面,款步行于章茂和官吏前。
章茂道:“抬起头来。”
裴隽默然无应。
阒寂之余,官吏将文书置于章茂眼底下,“大人,请看。”
“原来是逆贼裴廉之子,失敬失敬。”章茂揶揄:“呦,还是今岁的新科状元郎。状元郎屈尊来此,真真是让我这矿场蓬荜生辉啊。”
一时擨歈声不绝。
“甲字矿洞第九十九号役奴。今后这就是你的编号了。”
木牌旋即悬于裴隽的脖间。
章茂挑起裴隽的下颏。蓬鬓之下,一双凤眼婞直地迎上目光。
“骨头还真硬。”章茂轻拍着裴隽的脸,笑道:“来人呐,取烙铁来,本官要亲自搓一搓这罪臣之子的骨气。”
通体赤红,热浪滚热,还残余着皮肉的焦味,令人干哕。
“父亲没有通敌,他是被陷害的。”
待那烙铁将要触及臂膊之时,裴隽适才开口。
他的嗓音干涩如破锣,全然不复昔日的清越。
“还嘴硬呢。”章茂嗤笑。
“父亲没有通敌。”裴隽又说。
“有话去同陛下说去吧。”
语毕,官吏趋步上前,不待裴隽反应,便按住他,将他右臂的袖子捋了上去。
裴隽生有一双藕白的玉臂,此刻却被迫发出滋滋的悲鸣。
一个趔趄,他竟跽跪于人前。
裴隽咬着牙慢慢站起,眼尾的泪花顺着双颊滚落。
见此,章茂笑不可仰,手中动作却不曾停下。
原本仅需数秒,却硬生生费了十倍之久。
钻心的疼痛漫入骨髓,瘦削的少年紧咬下唇,浑身轻颤,直冒虚汗。
章茂讶然,又加重了力道。
裴隽目眦欲裂,嘴里溢出一丝血味。
烙铁离开肌肤的那瞬,便再也受不住,直直倒地,昏阙过去。
裴隽是被抽醒的。
醒来后已然是在这矿场最是危险的矿穴之中。
“九十九号,醒了就去干活。”
裴隽没吭声,默默拾起铁镐。
刚一拿起铁镐,右手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裴隽屡试屡败,只得换做左手采矿。
他垂眼去看右臂上的“奴”字,溃烂泛红。
裴隽本是幽州刺史裴廉之子,年十六,有沈腰潘鬓之姿,经天纬地之才。
数月前,他还是金銮殿上被陛下御封的新科状元。
连中六元,红袍乌纱,御街打马,好不风光。
然而寥寥几日,一纸通敌密信将裴氏一族的百年荣光碾为尘埃。
裴廉成了勾结北方胡人的罪臣。
裴家满门忠烈,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唯有他裴隽,以状元之身,荒唐地逃过一死。
裴家满门抄斩的那一日,裴隽正在流放的队伍里。
队伍的终点是距大晟都城酆都三千里外的苍州矿场,一个与北方胡地接壤的炼狱。
裴隽闷声苦笑,闭目皆是族人枉死之景。
他的状元身份并未带来任何优待,得到的只是受尽冷眼,以及无止尽的虐待。
矿场的盯梢,让他找不出任何可逃之机。
偶有几名矿工可怜他,会在用膳之余,偷偷塞给他几个窝窝头。是凉的,吞入腹中又是暖和的。
昏黑的矿洞里常年弥散着腐朽潮湿的气息,裴隽以为,他或许将要就此一生。
*
变故是在数月后的凌晨。
裴隽正于洞中凿矿,忽闻地面蹄趵之声,磞硠震隐。
“胡人来了!胡人来了!”
铁骑得得踏过,刀剑没入血肉之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连绵不绝,由远及近,有的甚至就在裴隽的上方。
他匿于洞中,后脊紧贴着石壁,万不敢出声。
“你就是他们的首领?”
这是一道生硬的大晟官话,夹杂着胡人的口音。
“正是下下下下、下官。”
是矿监章茂。
“抓起来,带回去。”
章茂忽地挣扎道:“矿洞!矿洞里还有人!”
裴隽暗道不好,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矿洞里黯淡无光,裴隽慢慢挪动着身躯,他屏吸敛气,摸索着石壁,试图去寻记忆中的其他出路。
快了,快了,就要出去了。
裴隽四肢僵硬,但他没有停。
就在前面了,他想。
偏在此时,一道摇曳的烛光照亮他那清隽的面容。
火光后,是几个胡人士卒,以及被擒住的章茂。
俄而,孑遗均为刀枪所抵,驱遣而出。裴隽混迹于人群,被胡人士卒一脚踹倒。
举目四望,原本百余人的矿场外,仅剩不足十人。
为首的胡人是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余岁。
他勒住缰绳,高坐于乌云踏雪宝骑之上,目如鹰隼,俯瞰着众人。
一身宝蓝窄袖锦袍,腰束白玉蹀躞带。满头结辫以彩绳束起,左耳上挂着沉甸甸的狼牙翡翠耳环,显然一副胡人王族的模样。
“都杀了吧。”男子逗弄着肩头上的黑羽金爪鹘鹰。
士卒们手起刀落,遍野流血漂卤,一颗头颅飞来,滚落在裴隽面前。
他记得,这是同他一道流放的官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余下之人哀告宾服,还是成了刀下之鬼。
只剩章茂和裴隽了。
裴隽想活,但他知道胡人残忍,断不会放过大晟子民,绝望之余缓缓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死亡却并未降临,他听到男子说:“等等。”
阴影覆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鹿皮短靴。再往上则是腰间琤琤作响的双环玉佩。
旋即,裴隽的下颔被一弯弓弰托起。
这回,他看清了对方的面貌: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嘴角分明噙着温和的笑,却难掩肃杀的血气。
从未见过这样一张难以描摹的脸。
裴隽被迫扬起纤长的脖颈,对上对方审视的目光。
“哦?想不到小小矿场里还有这等绝色。你叫什么名字?”
裴隽噤口不言。
“他、他叫裴隽!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一旁的章茂抢着说。
“状元?大晟还是真是有意思,堂堂状元竟沦落至此。小王乃那契族的二王子阿史那玦。跟着我,做我的军师,保你日后锦衣玉食。”阿史那玦俯下身,带茧的指腹捏得裴隽骨头生疼。
裴隽别过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倔强。
他知晓,那契族人便是北方胡人,以游牧为生,常年盘踞在苍州以北的草原上,并对大晟虎视眈眈。
裴隽痛恨胡人,胡人士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正是因为那封捏造的与胡人通敌的密谋信,葬送了裴家所有人的性命。
阿史那玦不怒反笑,掌风劈晕裴隽,喝令手下:“带走。”
再度清醒的时候,裴隽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半人高的铁笼中。
放眼望去,成百上千的毡帐驻扎于此,巡逻的士卒们源源不断。
正对的那一座极为敞阔,顶上还立有一杆旗帜,旗帜上是那契族的狼图腾,在这遍地的毡帐中鹤立鸡群,不出意外应是阿史那玦的主帐。
“哐当!哐当!哐当!”
阵阵拍打声从身侧传来,裴隽扭头一看,竟是一副野人模样的章茂,披头散发,哪里还有在矿场时的嚣张。
章茂双手紧握栏楯,奋力拽动,声嘶力竭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见无人理他,他又将手伸出间隙,不断捶打关押裴隽的铁笼。
“裴隽,裴状元!此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读过那么多书,定是大人有大量,断然不会与我这粗人计较。你快想想法子,我不想死在这里!”
好吵。
裴隽捂住双耳。
他只腿屈膝,端坐于草地,忆起幼时曾听父亲所讲的行营部署要领。
“哐当!”章茂还在拍打。
裴隽没理他,只是在观察着此处的布局,毡帐密集,士卒众多,看起来眼花缭乱。
有士卒见裴隽貌美,竟在远处吹起了口哨。哨声和铁栏的拍打声交错着,嚷得他耳朵疼。裴隽把耳朵捂得更紧了。
清亮的双眸一一扫过四周,终于锁定住两处不同寻常之所。
胡人营地的西侧,迎风飏起长长的鬃毛。此地正是马厩,马厩守卫松散,仅有几个吃酒的小卒。
而与马厩正相对的东侧,有一块被木栅围住的空地,成堆的麻袋积于此,乃兵家胜败的核心,即为屯粮积草之地。此地守卫森严,木栅外士卒来回徘徊。
许久,裴隽想出一个极涉险但最合宜的主意,但对如何从这笼中出去,他却一筹莫展。
“哐当!”又是重击。
“裴隽,裴爷爷,你说句话啊!你身为状元,不能见死不救啊!”
章茂的叫喊声愈发高昂,在这重重毡帐之间回荡。
终于,他的叫声引来一黑胡子花臂大汉。
对方阔步来到铁笼前,自腰际抽出一把环首刀,喝道:“老实点!再吵就割了你的头下酒!”
环首刀泛着寒光,刀刃锋利,刀身足足有小臂之长。
刀身直直地穿入栏杆缝罅,直指章茂。
直到刀尖悬停于章茂的鼻骨上方,才霍然停下。
章茂像是被扼住了脖子,再也不敢出声。
花臂大汉啐了他一口,继而抽回刀,大摇大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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