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阿史那玦不见踪影,迟迟未归。时常有不同的胡人来到铁笼外,哄笑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贴面而过。
裴隽注意到,唯有看守他们的阿古拉,和那群残忍冷漠的胡人不同。
每逢送膳之余,阿古拉常静立于笼外,静默无声地看着他们。有几日,他们还会多出一块干粮。
阿古拉也从不和裴隽他们说话。每每有其他胡人来肆意嘲笑的时候,阿古拉也只是沉默地转过身。
裴隽清楚地知道,他的想法大胆又荒谬。可偏偏,或许仅有阿古拉才是他们逃走的唯一转机。
草原的冬日来得比以往更甚,漫天风雪呼啸而过,茵绿的草地覆上一层层白茫茫的素装。士卒们于雪地里踩出深浅不一的痕迹,不消片刻,便为新雪所盖。
裴隽一直在观察阿古拉。
这几日,胡人营地里又抓了些大晟子民。士卒们以杀人取乐,杀人数量多者,更是受到他人称赞。
白茫茫的雪地为鲜血所染,远处的铁锅里煮着热汤,一股古怪的气味。士卒们围绕着铁锅,欢歌载舞,好一副怪异之景。
裴隽尚未看清那锅中是何物,铁笼外的阿古拉却是先呕出了苦水。
“……是活人。”
这是阿古拉第一次开口。
……
是日,裴隽生啃着一块如顽石般梆硬的风干肉条。肉条干巴难咽,味嚼如蜡,远不如大晟的好吃。
他看向笼外,阿古拉抱着刀倚在栏杆上。
裴隽看着阿古拉宽厚的背影,铁盔缀着灰白色的长狼尾,于风中晃动。
他正盘算着如何询问,隆隆的嘶噪声渐渐迫近。
翻飞的寒英中,一队铁骑勒马而立。
为首那人翻身跃下,大步流星走向铁笼,视线先是在战栗蜷缩的章茂脸上扫过,而后便牢牢锁定住了裴隽。
裴隽仍在与那肉条作斗争,蓦然,一双刻有狼图腾的大手探入笼中,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粗重地拽起。
“嘭!”
裴隽猝不及防,前额重重地撞在铁栏上,剩下的半截肉条也从张开的嘴里掉落,落在溷浊的地上。
一道长而狰狞的疤痕忽而放大在他的眼前,带着几分戾气,是这胡人左眼上的伤疤。
裴隽气息渐弱,眼前开始发黑。
“就是你这样的南蛮子,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的?”
对方音色低沉沙哑,带有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话落,大手忽地一松,又顺势往下一掼,将裴隽撂倒。
“咳咳,咳咳咳!”
裴隽蜷伏在雪地里,剧烈的謦咳让他面色惨白。一旁的章茂更是早早阖上眼,全身瑟缩着。
还不等裴隽回神,只听得刀刃出鞘,“哐当”一响,锁链被劈断,而那刀疤脸举着镶有金环的环首刀一步步逼近了裴隽。
“南蛮子最是狡诈,自是留你不得!”
说完,刀疤脸握住大刀直直地砍下去。
刀尖近在咫尺,离裴隽的发旋不过毫厘!
“咻——!”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刀脊!
刀疤脸双手一颤,刀刃擦过裴隽颅顶,一缕乌发也随之被削断。
循声望去,只见阿史那玦正立于数十步开外。他的背上负着矢箙,一手紧握长弓,一手扣住弓弦,弦上箭镞正对着刀疤脸的方向。
“王兄,裴先生可是我的贵客。”
刀疤脸,阿史那玦的兄长,阿史那钧面色铁青,微眯起双眼,死死紧盯着自己的弟弟。
顷刻间,他的喉间挤出一声冷哼,重重地收起刀,神色不虞地走出铁笼。
“今日你不杀这南蛮子,来日你必定后悔!王弟,往后你若是着了他的道,可莫怪今日哥哥我没提醒你!”
“我的事,自有我的打算,犯不着王兄操心。”
“哼,你好自为之。我们走!”阿史那钧纵身上马,很快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垒之外。
阿史那玦这才放下手中的弓箭,远远地望了一眼笼中的裴隽。
“看好了,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对着阿古拉说完,又对着手下附耳私语。
随后士卒端来两套毛色粗糙的胡人皮袄。
阿史那玦:“给他们换上。”
对于章茂而言,这就是一套普通的保暖之物,不等士卒出手,便夺过衣物,迫不及待地穿上。
而倒在地上的裴隽抱紧了自己,难闻的膻味从皮袄上散出,惹得他干呕不止。
裴隽忿忿地侧过身子,只是捏紧了身上单薄的囚衣。
于他而言,胡人的衣物远比食物更让他蒙受耻辱。
士卒们哪管裴隽所想,三下五除二剥去他上身的旧衣,强行地将那充满那契族气息的皮袄套在他身上。
士卒刚一松手,裴隽便手忙脚乱地将这敌人的衣服剥下来,狠狠地丢到雪地上。紧接着,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少年郎竟如最原始的野兽一般,双手双脚跪伏在地上,他不停地刨开积雪,试图找回那属于他的囚衣。
裴隽抬起头,却看见负责给他换衣的那名士卒,正站在笼外。
士卒唇边扬起戏谑的笑,手上拿的正是裴隽的那件赭色囚衣。
这几乎是裴隽第一次失控,扑出笼外,冲着士卒吼道:“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可在下一瞬,只听嘶啦几声,最后的念想便化作无数块碎片,如枯叶般洋洋洒洒落下,落在裴隽的头上、肩上、背上,以及四周的雪地里。
裴隽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他捏紧了双拳,目光射向远处的阿史那玦。豆大的泪珠在这极寒的冬日里格外滚烫。
阿史那玦看见这一幕,笑出了声。
不日后,铁笼被换上了一把更牢固的铁锁。
自从两位王子对峙后,二人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营垒依旧喧闹,但那日的阴影却如积云一般,挥之不散,更似一把无形的枷锁,束缚着裴隽。
求生的本能,彻底摧垮了他的尊严。裴隽苦笑着,他还是穿上了那件胡衣。这是比在矿场更深的烙印,难以洗刷。
至于章茂,则陷入了更崩溃的境地,眼神空洞涣散,整日呓语不断,更是将手插/进油腻成结的发缝中,胡乱撕扯。
不能再等了。
裴隽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没入深厚的积雪中。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直贯灵台。
“嘶!”
须臾,裴隽霍地抬起头,碎发中还余有未消融的雪块。白皙的肌肤冻得僵红,雪霜从睫羽上簌簌落下。
阿古拉照例来送饭食,他看着这样的裴隽,眉眼中隐隐透着几分淡淡的担忧。
裴隽也在看阿古拉。
他记得胡人士卒每日值夜换岗的时辰和人员,而今夜子时,便轮到了阿古拉。
“阿古拉。”
这是裴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看,他已经疯了。下一个就是我。又或许,是你们中的其他人。”裴隽指尖依次指向章茂、自己,最后对准了阿古拉。
阿古拉微微一怔。
裴隽哝哝:“大王子生性暴虐,你看他连二王子要保住的人都要杀,今日你于笼外看我死,来日你又会怎知,大王子是否会将刀尖对准自己的民族?”
阿古拉喉结滚动,张了张口,却未出声。
“帮我。”裴隽眸光直视着阿古拉,仿佛要穿透对方的内心。无人知晓,此时此刻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这是?让我……背叛那契?”阿古拉嗫喏着唇,眉头紧锁。
“帮我。”裴隽又道:“阿古拉,比起无休止的战乱,你更渴望安定吧。跟我走,这是唯一的生路。帮我,也帮你自己。”
大王子屠杀妇孺的残影不断浮现于阿古拉的脑海中。同胞相杀的景象也愈发地清晰。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掠过,最终定格在脑海的却是他死去的妹妹。
妹妹刚降落于人世不久,就因胡人和大晟的战乱,不幸死在了马蹄之下。
漫长的对视后,阿古拉听到自己说:“怎么……做?”
“今夜子时过后,在你换岗后,你去粮草那放一把火。火光燃起火,你可趁乱开锁,放我们出去。然后你自行想法子脱身,我们在马厩外汇合。”
裴隽死死盯住阿古拉的眼神,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决断。
阿古拉听完,垂下头,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他的整张脸扭曲起来,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睫也不停地颤动着。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最终,阿古拉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回视裴隽,说:“好。”
晚膳依旧是风干肉条,硬巴巴的,吃了想吐。裴隽费力地撕咬着,肉条还是那样难以下咽,他吃得极为艰难,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全都吃完。
草原的长夜漆黑如墨,繁星缀满了整片夜空。裴隽无暇去欣赏,透骨的冷意钻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眼皮愈发沉重,困意渐生。他拍打着双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裴隽看了一眼神智混乱的章茂,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呜咽低喃着。
不能把计划告诉他。
裴隽收回视线,冷淡如初。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天色越暗,心脏越是砰砰直跳。
子时将至,他看见阿古拉和其他士卒交接换岗。
突然,营垒的东侧燃起熊熊火焰,火势渐起,毡帐也被波及,火光照亮夜空。伴随着“走水了!”的叫喊声,胡人们纷纷冲出,乱作一团。
在阿古拉匆匆赶回开锁后,裴隽果决地推开笼门。他又一次看了看一旁的章茂,一咬牙,还是将对方拽了出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别说话。”裴隽压低声音,双手按在章茂的肩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冷水浇醒了章茂。他一把掐住裴隽的手心,点了点头,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潜至马厩,马厩的守卫们全都赶往粮草处救火。
裴隽颤抖着手指,仍迅速地解开缰绳。
他和阿古拉翻身上马,而章茂却目光闪烁,不住地抖动双腿,僵硬地站在原地。
裴隽冷冷瞪上对方,俯下身,将人拉上马背,低声警告:“不想死,就抱紧点。”
三人冲出,向着苍州的方向赶去。身后,是漫无天际的烈焰。
“越过前面河谷,就快到城门了。”阿古拉说。
一切看起来是那样顺利。
自他们逃出,路上竟不曾见到追兵。
月色莹莹,风声萧萧。
裴隽身躯贴紧马背,驾马时的颠簸使他耳畔嗡嗡,然而他不敢掉以轻心,反倒是扬起马鞭,加快了速度。好在他受父亲教导,精通骑术。
前方地势陡然下沉,两侧是积雪茫茫的斜坡。坡底冰面与月色相衬,泛着银光。
几乎毫不犹豫,裴隽夹着马腹率先冲了下去,身后的章茂吓得魂儿都丢了,“裴,裴爷爷,你慢点!”
“闭嘴!”
阿古拉紧随其后。
马蹄方踏上冰面,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快了,快了,只要穿过这里,就能够——
然而不等他们反应,一道暗箭从背后射出,穿过阿古拉的胸口。阿古拉闷哼一声,从马背上坠落,胸前晕开一片血迹,在月色的余晖下显得触目惊心。
“叛徒,当诛。”是阿史那玦的声音。
阿史那玦竟追到此处!意识到这一点,裴隽弗敢逗留,他来不及为阿古拉哀恸,决定拼死一搏。
马鞭落在马腹上,速度愈来愈快。就在他冲上对岸,看到一线生机之余,耳畔又响起那可怖的箭矢声。
“咻——咻——”
双箭连发。
速到快到裴隽来不及闪躲,强烈的剧痛自右肩处袭来,攥着缰绳的手陡然一松,马儿险些失蹄。
裴隽强忍着痛意,心有余悸地再次抓紧绳子。
“啊!”
这一回是章茂的叫声,声音刺耳又凄切。
“我的腿!我的腿完了!”章茂哭嚎着,他的右腿被黑羽箭贯穿,伤口迸裂,鲜血四溅。
“闭嘴,抱紧我。”
视线愈发模糊,一时耳鸣目眩。
不知过去多久,苍州城那巍然耸立的景象渐渐浮现。
裴隽拼尽全力冲向城门,刚上桥,便被城门上的守军呵斥住。
“站住!什么人?”
城楼上,无数箭矢对准他们。火把被一一燃起,映亮了他们身上的胡人皮袄。
“胡人!是胡人!”守军们如临大敌,露出警惕的神情。
“来人,将这两个胡人给我拿下!”城门校尉下令。
数十名守军从城洞里涌出,将裴隽他们团团围住,长枪刀尖近在眼前,叫人无路可逃。
“等等,我二人不是胡人。”裴隽的肩胛骨仍在流血,一时虚脱无力,竟滚下了马。
他仰起头,喘着粗气,费力道:“我等是被胡人掳走的大晟子民,不久前才死里逃生……”
“放屁!穿着胡皮还妄想狡辩!”有人打断说。
“哎呦!大人明鉴啊!我不是胡人,我、我是矿场的矿监章茂,我是被他掳走的!”章茂也被逼下了马,情急之下,他转了转眼珠,竟用手指向了裴隽。
“他是反贼裴廉的孽种裴隽!他是奸细!”
章茂添油加醋道:“圣上仁厚,留他一命,只是流放他去挖矿。殊不知裴隽早已背叛了大晟!”
“矿场死去的弟兄们都是因他勾结胡人而被害死的!”
“这点我可以作证,我在胡人营地里看得清清楚楚,就连他们的二王子都对他恭敬有加!”
裴隽如坠冰窖,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刚为自己所救的男人。
人性的劣根到底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裴隽挟持我来,就是为了诈你们开城门的!大人可不能放过这个叛徒!”
此言犹如天惊石破,四周哗然。
“他竟是狗贼裴廉的儿子?”
“叛徒的儿子也是叛徒!什么新科状元,还不是一脉相承!”有人曾在酆都亲眼见过裴隽放榜那日长街打马。
“杀掉他!”
“杀了他,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杀了这个奸细!就是他父亲通敌害死了我的兄长!”
这一瞬,守军们的怒吼响彻云霄,几近不可收拾。
“肃静!”城门校尉眼神复杂,他的声音威严有力,“此人身份特殊,干系重大,不可就地正法。将他们分别都带下去,押入死牢,严加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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