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的乾国皇宫,早朝后,言昭钺阴郁着一张脸刚走进养心殿,齐良便捧着个盒子呈了上去。
“皇上,讫部新王那儿,刚送来了这个。”
齐良脸上平静无奇,可微微抖动的衣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这盒子里的东西,至关重要,可能关系着好多贵人们从今往后的生与死。只是不知,皇上究竟会如何决断。
言昭钺想把自己装成漫不经心、不甚在意的样子,可紧抿的唇角以及袖下止不住颤抖的手,还是让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没想象的那么强大,接受不了几可预见的事实。
好不容易定住心神,他伸手过去,稳稳的一把掀开盒盖,一枚晶亮玉润的白玉嵌碧玺戒指静静躺在盒中。
只一眼,言昭钺便瞬间偏过头去紧闭双目,没让齐良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又过了许久,他才平静开口道,“谒伽昊那边,没带什么话?”
“回皇上,讫部新王只说这东西是在整理讫部过往储君的旧物时发现的,看着不像他们的物件,反倒像咱们这边宫里的东西,所以才送还回来给咱们瞧一瞧。”
齐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答了。
“嗯,给谒伽昊那边回信,就说此物确为我乾国宫中之品,以后朕自会答谢他的好意。”
“是!”
齐良答了,然后会意的将盒子搁在御案上,然后快步出去并合上了殿门。
言昭钺转头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两眼那戒指,这才随手拿起盒子朝大殿内室大步走去。
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径直来到通道尽头的房门前,伸手推门,消失已久的荣贵妃赫然正端坐房中。
看他进来,荣贵妃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无动于衷的继续盯着桌上的茶盏发呆。
言昭钺没有生气,习以为常般平静走过去,将手中盒子放在了她面前,“打开看看?”
荣贵妃看都不看一眼,只低了头用细长的指尖沿着茶盏的杯沿来回打转,“看什么?又是哪个送来污蔑我的证据?”
言昭钺脸上虽平静,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却阴鸷密布,“这次不一样,朕保你打开会有惊喜。”
荣贵妃撇了他一眼,然后漫不经心的挑开盒盖,当看到里面的物什之后,瞬间瞪大了双眼,淡然的面容跟着变得惊恐煞白,甚至有些扭曲。
她死死盯着那戒指看了许久,忽地冷笑一声,又伸手过去拨了拨那戒指,这才开口道,“怎么,桃鸢那贱丫头终于肯将臣妾的宝贝还回来了?”
言昭钺再没办法装平静,紧锁眉头看着自己第一个交付了真心的女子,霎时感觉她像初见的陌生人那般生疏。
“高清屏,你……究竟是何时变成这幅样子的?”
“何种样子?”荣贵妃抬眼看过去,此刻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般的甜媚笑意,“皇上,臣妾不一直是这般样子吗?”
至此,言昭钺再无法将眼前人与自己最初倾心之人联系在一起:曾经的她,纯真娇艳却不张扬,犹如一株遗世独立盛开的蕙兰,为何陪伴自己数十载的她,怎地成了这般满口污言、骄横妄为的模样?
心中至纯至真之人的旧模样逐渐消散,言昭钺逐渐失去了耐心,懒得再与她废话,干脆直入正题,“这戒指,是讫部整理谒伽木遗物时发现送过来的,到了现在,你还打算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荣贵妃撇着嘴角笑笑,“臣妾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戒指,难道不是桃鸢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带去讫部,然后又为表忠心或献殷勤什么的送与谒伽木的吗,你不去找那贱丫头,为何来逼问我一个不相干之人?”
“朕很早以前就已重新查过她!当初被贬出宫时,她与你身边的另一个宫女,全身上下干净的只剩内里一层宫衣,外加一个装了艾叶的香囊。而这枚戒指,自去年谒伽木在这皇宫里参加完宫宴走后,再无一人见过!”
荣贵妃面无表情,出口的话语也似冬日寒冰般阴冷,“所以,皇上,您想说什么?”
“朕不想说什么,只想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难道,朕给你一人的恩宠还不够多吗?你为何要……”
言昭钺说不下去了,猛然转身将自己红了的眼眶隐藏住,没让任何人看见。
荣贵妃看着他的背影以及微微抽动的肩头,再装不了平静,用手捂了脸,偏过头去无声流泪。
直到两人慢慢情绪平复,言昭钺这才转身走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清屏,昨夜,李和伦没了,你应该知道朕这么做是为了谁。”
顿了下,他继续说道,“还有,裴昀致三番四次来问朕如何处置王玄,朕却一直推脱晾着他,甚至还要求他把心心念念之人留在盛京城,就是想以此要挟逼迫他,免得他因为这事自作主张惹出不可收拾的事端来,他可是帮朕镇守乾国边疆的守将啊。事已至此,你到底还要朕如何做?”
这是言昭钺第一次张口对人说明自己的难处,也是第一次苦口婆心的劝一个人迷途知返。
说到最后,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为一个女子做的有多么过火,于是不由感概了一句,“就是皇后,朕也从未为她做过如此多事情……”
“别跟我提卓元柔!”听到此,荣贵妃突然激动的高喊了一句。
言昭钺诧异,冷脸质问,“是皇后惹了你,你才如此这般的?”
荣贵妃双目圆睁着回瞪过去,“她?非也!是你,是你逼的!”
此言一出,言昭钺彻底呆愣当场,满脸震惊、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女子,不敢相信宠溺了十多载的女人竟这般指责痛恨自己!
反应好久,他才终于颤声问出一句话,“朕……何时苛待过你?”
荣贵妃像看仇人一般冷冷盯了他半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不少,“皇上,咱们宁儿的箭艺如今长进不少,近日里你可去看过?”
言昭钺突然听她提起大皇子言宁,瞬间明白过来,“难道,你是因为宁儿的事情,才耿耿于怀至今的?”
“是!宁儿哪点儿比不上卓元柔生的那个病秧子?为何她生的孩子一落地就是太子,而我熬了一天一夜为你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你看过他几次?天天只会和我说避嫌,避嫌!他是你的大皇子,有什么可避嫌的!”
言昭钺没想到她串通讫部,泄露军情竟是因为这个,此时心中更加五味杂陈,既恼恨又憋屈,“朕与你说过,恩宠太过,与你高家来说,只会树大招风、徒增危险。再者,若朕同时宠溺你和宁儿,对于以后的乾国朝政社稷来说,必将后患无穷!”
荣贵妃再次冷笑一声,泄气般垮了肩头,“看,我若不为宁儿争取些什么,以后他便真成了你的砝码棋子。”
言昭钺看着心爱的女子如今这般疯魔,心痛的无以复加,赶紧出言辩解,“他是朕的儿子,朕怎会拿他做棋子?再说,以前……宁儿未出生以前,你从未和朕计较过这些。”
荣贵妃眼神哀怨凄切,低头拨弄了那枚戒指许久,才缓缓开口,“不是臣妾不计较,可谁让我生的是个儿子!当初我若诞下的是个女儿,此刻的高清屏,依旧会是你心中最初的那个样子。”
看着对面男人不解的样子,她继续说道,“皇上,当初乾国送去讫部的质子,为何是你的弟弟而不是你?这个事情,您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
十多年前,乾国国力薄弱,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南北两地边疆的其他部族伺机不断侵扰越境,使得乾国纷争不断,朝廷民众皆苦不堪言。
当时的言昭钺还是太子,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父亲为求北境暂时安宁,屈辱的答应将乾国一名皇子送去讫部作为质子,而那名皇子,就是他的嫡亲弟弟——言昌明。
那时他还小,以为这场分别会随着那个漫长寒冬的结束而再次与弟弟重逢。可怎料知,昌明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五载,直到乾国第一次战胜讫部。
等到他与弟弟重逢之时,他已是乾国新君,而昌明也从六岁稚子变成了已过加冠的翩翩公子。
只是这个公子不若他人那般意气风发,他坐在粗重笨拙的木质轮椅上,和煦淡然的笑着,讫部寒风将他身上过往的那种调皮和顽劣痕迹吹的一丝不剩。
更可怕的是,讫部寒风加冷雪还带走了他的一双腿。北地极致的阴寒、再加上质子的不公待遇和无奈,使得昌明原本跑遍乾国皇宫的双腿冻死坏掉,再也站不起来,一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也正因为此,当初的言昭钺才异常恼恨的痛下决心,再不要如此屈辱活着,乾国誓与讫部争高下,后经过几番大战,也终于有了与讫部平起平坐、两方和盟的条件和前提。
只是,弟弟言昌明对此却没有几分激动喜悦。自六年前他回了盛京城后,便整日待在自己府邸,从不进宫,更不出门,守着一屋子的书和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恬然自得的活着。
如今的盛京城,几乎无人提起过他,众人好像都已遗忘了这位悠闲王爷。
只是不防,几乎与昌明毫无交际的荣贵妃,竟在此时,在自己面前提起了他!
言昭钺自然明白当年为什么是把昌明送出去,而非其他人。首先,质子不能是太子,否则乾国没了储君;再者,质子不能是其他皇子,因为分量不够。只有昌明最合适,皇后嫡出,且没有将来继承大统的重任在身,所以去往讫部的唯一人选,非他莫属!
可,这与她串通讫部又有何关系?此刻脑子乱作一团的言昭钺想不明白,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莫拿昌明说事,他的事情,与你今日所为有何干系?”
荣贵妃凄然的笑着答了,“臣妾虽贵为娘娘,可终究是位母亲。每日里看着孱孱弱子生活在这弱肉强食的后宫里,不免心惊胆战,怕他以后屈居人下,会身不由己、会受人之辱。臣妾害怕极了,直到有一日,有了帮他登临天下的念头。”
说到这儿,荣贵妃脸上的笑更加凄楚难看,“其实,皇上您说的对,最初嫁与你时,皇位之于我,还不如你的一个笑脸更有吸引力。又或者,当初我若得的是个女儿,也不会有今日如此多是非。可偏偏……无论我怎么默默祈祷,老天还是赐予臣妾这么一个儿子……”
她的眼神越来越飘忽,后面的话像不受控制般喃喃出口,话音儿里的愤恨也到了鼎峰,“既如此,那臣妾便要为了宁儿去争、去抢!卓元柔的后宫管理权,臣妾拿过来!可谁知,碰到了谒伽木,他更可恨!去年那日,他竟重提质子一事,臣妾怕了……怕宁儿去往讫部,怕再见不到他,更怕……”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因为此刻的她像看到了最恐怕的画面,面目狰狞,双手痉挛的在桌上胡乱摸爬着,似要抓住什么给自己力量一般。
听到这儿,言昭钺终于明白了一切。
去岁酷暑,谒伽木入了盛京城,来时说的好听,商议两地边民如何度过接下来必将面临的寒冬。
可到了后来,宫中数人陪谒伽木到万春亭上闲谈赏景之时,这厮竟换了口风,当着众人的面提及过往乾国质子一事,甚至口出妄言,若乾国不拿出二十万担粮草去抚慰北疆边民,那么讫部也将无法控制那些流民,势必导致的结果就是乾国再生战戈,质子一事或将重现。
也正因为此,当时的言昭钺才会震怒万分,去岁秋冬两季,与讫部连发两次大战,最终赢得了和盟机会。
想通了这一切,他心中虽万分苦涩,却也恢复了冷静,“所以,你是怕宁儿被送去讫部,这才找上谒伽木,与虎谋皮,为他传递军情?”
“不……”荣贵妃泪流两行,哭喊出来,“是他找的我!我是骑虎难下!”
接着,她说出了当日发生的一切。
那日离开万春亭之时,谒伽木故意慢上几步,趁下台阶之时,在她身边低语了两句,“本王觉得,贵妃娘娘的皇子很是可爱,将来必定欣赏得了我讫部的冰霜雨雪。”
听了这话,她当然是惊恐莫名,之后便趁着众人不注意,又追上去问他是何意,谒伽木这才一指藤秀山,丢下句话,“戌时一刻,那儿见,只你一人!”
这之后,她便撇下身边众人,独自去往了藤秀山。谒伽木在那时以言宁为要挟,逼迫她窃取乾**情,自行安排人员将情报送往讫部贡巴。若是不从,他即刻就向言昭钺提议,立时便将言宁带走。
如此威逼利诱之下,慌了心神的她只能应下。而当时的谒伽木为确保她不反悔,甚至薅走了她手上的那枚白玉嵌碧玺戒指,作为拿捏她的关键证据。
听到这儿,言昭钺痛心疾首,“你为何不来问朕?朕怎会容许他如此猖狂?又怎会让朕的儿子变成第二个昌明?”
荣贵妃的泪已流干,现在一脸冷漠木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宁儿的将来,你不上心,剩下我一人独立支撑,但我也绝不容许有一点点意外发生,况且与谒伽木合作,反而可以一举两得!”
言昭钺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这一举两得是什么意思。
她提前将军情传递给讫部,谒伽木可抢占先机打赢几场大仗,这便有了足够资本与乾国谈判,之后再乘势要走皇后嫡子言承和作为质子,那么在乾国皇宫中,她便为自己诞下的大皇子言宁,铺平了一条通往太子之位的宽阔坦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看来是他没看清后宫中这群莺莺燕燕的真面目啊……
以为她们每日里只会为了那么点儿恩宠去争风吃醋,也会为了自己家族荣光和长兴不衰而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却单单忘了她们之中有些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母亲!
虽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但足以让她们拼上一切,甚至性命,甘愿成为稚子茁壮成长的垫脚石!
熬了这么多天,终于明白事情原委的言昭钺心中却更加郁窒愤恨,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惩治这个自己曾倾心过的女子。
如果将事实大白天下,一国贵妃被一讫部储君轻松拿捏,那么乾国和他的脸面则荡然无存。可若将此事瞒下,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难免以后会有人有样学样,乾国好不容易挣来的太平盛世必将再次面临危局。
所以,到底该拿她如何办?
荣贵妃看出了他的犹豫,凄然一笑,然后跪了下去,“皇上,臣妾藏在心中多年的委屈今日与您说了,此刻顿感轻松解脱。不过,我亦知串通讫部是何等的滔天罪祸,只因我的一己私念曾有多少人为之丧命。所以,无论您之后如何重惩臣妾,我既无怨也无悔。”
她说的平静,脸上也逐渐变得释然,“只不过,请皇上不要迁怒宁儿和高家,他们不知这些事情,也没帮臣妾做任何伤害乾国的事情,放过他们,全是臣妾一人所为!至于王玄,是臣妾以他通达九州的生意做筹码威逼利诱,他不得已而为之,是臣妾害了他……”
“剩下那些人呢?”说的此,言昭钺好不容易摁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这中间牵扯了太多人。
荣贵妃低着头,一个个细数起来,“祁乐郡主,是臣妾教她的那些话,想借她之手除去桃鸢,毕竟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那小丫头去岁那日刚巧出现在藤秀山,之后又去了讫部,除掉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李和伦,是臣妾很早以前在宫中暗自提拔起来的。扔到桃鸢屋里的拶指和断掌,是臣妾从谒伽木来信中知晓了她在讫部的事情,这才命李和伦用那腌臜物件取那丫头性命。”
“珍妃也是,臣妾指使的。只是,我深知兹事体大,故而未用高家一丝一毫力量,与她说的那些,也只为吓唬。所以,皇上,您还想知道什么?”
看她抬头轻飘飘的朝自己看过来,言昭钺心中乱作一团,头一次明白了六神无主、惊慌失措是什么滋味。
再忍受不了这股情绪的他猛然起身,站定深呼吸缓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的快步踏出了这间内室,再没看她一眼,也再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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