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落，雷声止。
下山的过程慢了许多，李缙云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谨慎专注，不再像上山时那样疯癫。
雨刮器规律地来回摇摆，挡风玻璃清晰一阵，很快又被雨水模糊，就如同沈南歌此刻的心境，幽微难明。
“别总绷着个脸，一会儿见到姓赵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当初采访李缙云的记者姓赵，这一点沈南歌是早就知道的，提起这个记者，倒让她想起一些被淡忘的细节。
电影节之后，一段采访录音突然被各大营销号争相转发，录音前半段是几则不痛不痒的爆料，后半段是李缙云的采访内容。
转发的帖子几个小时后就全部404了，但音频早就被有心人下载保存，关于沈、李两人不合的消息迅速扩散，引发网络热议。
她被挂在热搜上好几天，网友扒她作品，扒她演艺经历，扒她采访录像，总之能扒的都扒了，最后送她一个“水后”的称号：双料视后，名不副实。
此后，她的演艺事业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王宇帆的来电打断了沈南歌的思绪，李缙云特意开了免提。
“地址我发你微信上了，但你找他干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了他一直在网上不遗余力的黑你，所以想上门打他？那我告诉你，要打就往死里打，打废，打残，留一口气就够了。”
沈南歌微微一怔，这到底是经纪人还是□□？
“老王，你哪儿来这么大怨气？”李缙云滑动屏幕，把手机随意往副驾驶一扔，嘱咐沈南歌，“开导航。”
王宇帆突然提高音量：“咦，你还带了帮手？很好，方便毁尸灭迹。那狗杂种，两年前偷偷泄露被弃用的专访录音，当时你在国外养伤，我就没好意思告诉你。总之啊弄得我是焦头烂额，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把这事儿给压下去，否则你当时肯定被全网黑。这件事也怪花耀传媒，非要用不正当的手段捧他们家一姐，害人害己，真他妈晦气。”
“行，我知道了。”李缙云看了一眼沈南歌，挂断电话。
“已经离真相很近了。怎么样，马上就能为偶像沉冤昭雪，是不是很激动？”
沈南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激动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偶像已经挂了吗？不过你放心，要真不是你做的，我会烧纸告诉她，好让她泉下有知，放你一马。”
李缙云被她噎的说不出话，还突然觉得脖颈后边有股无名小风嗖嗖地吹。
车行了半个城，在一处由旧式写字楼改建的公寓前停下。
两人坐电梯到六楼，找到挂有“赵SIR工作室”铭牌的那间屋，敲了敲，门很快被人推开。
赵达是个梳着中分头的胖子，长得有点像某卫视的著名主持人，挡在镜片后的三角眼泛着精明的光，他将视线越过沈南歌的头顶，直接落在一道颀长又挺拔的身影上。
“李缙云！李老师！您怎么来了！贵客踏足，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他将沈南歌的头拨到一边，呲着个大牙刚要冲出去迎接，就被一只刚劲有力的拳头闷声砸在了脸上。
监控镜头下，赵达像只死狗被李缙云拖进了屋子里，沈南歌左右各看一眼，确保没人看见，然后闪身进去把门合上。
一个小时后，作案同伙先后走出赵SIR工作室，并同时对镜头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气焰嚣张。
下了公寓楼，虹销雨霁，天青如洗。
跑车停靠在一片梧桐树荫下，光线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斑驳星点，路边仍有积水，倒影出墨色的绿。
李缙云步履轻快，心情出奇的好。
“这下知道错怪好人了吧。”
“嗯。”
“你偶像也是倒大霉，被她经济公司坑的不轻。”
“嗯。”
“你刚入行可能不太清楚，电影的评选环节十分复杂，且有明确的保密原则，评选结果哪儿那么容易说变就变。而我作为评委会主席的首要任务就是确保每一次评选都公平公正，所以我李缙云可以用名誉保证，海岛电影节没有暗箱操作，没有黑幕，你的偶像没有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虽然我对她演技的评价是刻薄了点，咳…但的确是实话。可惜不能和她见一面，否则我还能再点评两句。”
“你点评吧，我写在纸上烧给她。”
李缙云捂着后脖颈，不自然地笑了笑，“故人已逝，不用这么卷了吧。”
“嗯。那李老师，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就不麻烦你了。”
沈南歌神色恹恹，耷拉个头，没了精气神，像霜打的茄子。
如此失魂落魄，病猫似的，实在让李缙云有些不习惯，也有些不好受，他倒是想出言安慰，但话到嘴边又一次次给咽了下去。
正所谓嘴到用时方恨贱，平时怼人损人太多，偶尔想要温柔一回，别扭的想死。
“明天的戏先别拍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休息一天，反正带着情绪也拍不好戏，别又连续NG。”
李缙云刚说完就想抽死自己，因为他看到沈南歌眼里的光忽然暗了一下，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而他刚才就是那股妖风。
破嘴，不会说别说了！
“走了。”
他背过身挥挥手，干脆钻进车里，墨镜一戴六亲不认。
直到那个纤弱的身影转身走出一段距离，他才踩上油门，打着方向盘慢慢地跟在后面。
漆黑色车身如同定位巡航的鲸，一路跟住她，穿过一条路又一条路，拐过一个弯又一个弯，在热闹的街头巷尾，在熙攘的十字路口，匀速前行，保持距离，生怕打搅到她，又生怕她有危险。
沈南歌一定不会发现身后的“尾巴”，因为从赵达嘴里吐露的真相实在太过荒谬，她无法不让自己沉浸在抽丝剥茧、逐条梳理的头脑风暴中。
然而当真相一点点被还原，她又心生恐惧，因为真相的背后藏着更大的谎言。
电影节前夕，花耀传媒为了确保沈南歌得奖，特地找到赵达合作，赵达夸下海口，不仅保证让评委投票给沈南歌，更答应写一篇由评委会主席亲自盖章认定的“夸夸文”，条件是一笔巨额酬金。
结果奖项花落别家，专访也并未成功发表，花耀传媒因此拒不支付酬金，两方闹开，赵达为了报复，就把录音故意放在网络公开，任凭舆论发酵。
六月的太阳已经颇具威力，地面的水分快速地蒸发，重新化为沉闷的热气，但沈南歌还是觉得冷。
原来让她身陷囹圄的不是李缙云，而是自己的经纪公司啊。
她闭上眼又睁开，重复几次，有种大梦初醒的虚浮感。
她又继续推测，陶海玲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场专访，于是故意制造偶遇，一方面监听赵达是否真的按照事先说好的进行采访，另一方面也想借机把她带到李缙云的面前混个脸熟。
又是影后又是和李缙云攀上关系，公司还真是对她报着相当高的期待呢。
可到底是有多愚蠢多贪婪，才会去相信一个狗仔出身的记者能够左右电影节的评选？
那些曾经获得的奖杯、荣誉，是不是都是靠着不正当手段获得的？
所以在媒体围追堵截的时候，才能够对她近乎无情的利用和丢弃。
沈南歌啊沈南歌，你给一群蚂蝗吸了八年的血，当了八年的摇钱树，最后被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她走到一处公交站台，忽然就走不动了，双手环抱着蹲下，顷刻间泪如雨注。
那年的夏天没有雨，日头比今天更盛，放学等公交车的间隙，有人往她怀里塞了张名片。
几寸见方的卡纸散发出油墨的香气，排版简洁，只一眼就被居中的五个黑体字吸引：花耀工作室。
“我叫陶海玲，是个经济人，有兴趣当明星吗？”
庄赛找到沈南歌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瘦瘦弱弱的人蜷成个团，蹲在公交站台的广告牌前，像只落单的羊羔，迷茫又孤独。
头发、脸、手臂…全身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总之，让人心疼的不行。
“走吧小祖宗，别呆这儿吃尾气了…”
人虽然呈麻木状态，但手脚还算听话，因此扶沈南歌上车的过程倒没费什么力气。
扣好安全带之后，庄赛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对方秒回。
【Sally：人已接到，请老板放心。】
【JY.L：明天她不用去片场。】
庄赛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好好的小姑娘上了趟山变成这副鬼样子，两百万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需要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接着又想起薄子仲说，李缙云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庄赛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跳槽到千灯影业，是不是决定的太草率了？
“Sally姐，是李缙云让你来找我的？”
“嗯，是他。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庄赛赶紧把手机举到沈南歌眼前，“老板给你批了一天假。”
对于李缙云主动帮她请假这件事，沈南歌感到有些惊讶，但随后想起他挥向赵达的那一拳，心中又释然不少。
他本来就是个…拥有正义感的人。
只是自己一直在戴有色眼镜看人。
“李缙云其实人不错。”
庄赛赶紧放下手机，腾出手摸了摸沈南歌的额头。
“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
沈南歌轻轻笑了一声，接着想到过去几年恨错了人，胸口顿时起伏不定，捂着眼睛一阵哭又一阵笑。
过了足足二十分钟，她的情绪总算得到完全彻底的发泄，堆积在心底的垃圾一扫而空。
庄赛就那么静静守在旁边，默默陪伴，等沈南歌哭完，她麻溜地递上纸巾和瓶装水。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拍摄。有什么不舒服尽管提，算工伤，我让公司给你报销。”
“哈哈，真能报销？”
沈南歌虽然嗓子沙哑，但笑得开怀。
庄赛见状暗暗松了口气，于是语气轻快道：“我也是听薄总说的，唐太宗之前有个助理，陪他飙车之后身体不舒服就直接住院检查了，那费用全给报销了。”
“唐太宗？”
“嗯，就是李缙云李总，大家私底下都这么叫他。”
“王宇帆也这么叫？”
“倒是没听王总这么叫过。”
“那我和你说个秘密啊，其实王宇帆背地里叫他伏地魔。”
车厢里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接着发出连串的爆笑。
沈南歌笑得全身抖动，差点把瓶子里的水给泼出来。
“Sally姐你都不知道，我第一次见陈黎礼的时候，他还给我取了绰号，叫人民的波特，他们甚至创立了凤凰社俱乐部，李缙云就是那个不能提名字的人。”
“等等等等，哈利波特和伏地魔不是死对头吗，那你是哈利波特，老板是伏地魔，你俩有仇？”
“就是…我试戏的时候出于剧情的需要稍微打了他一下下。误会，都是误会。”
“你打他？你打了唐太宗啊！厉害啊妹妹，你做了多少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这么多人讨厌他啊？”
“他属狗的，你说呢？”
“确实…”
这下，连车都开始抖动。
经纪人和小演员热热闹闹地哄笑成一团，没人注意到有辆黑色的跑车从左侧一闪而过，流星般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当晚，沈南歌关掉手机，蒙头睡到第二天晌午。
接着去了趟墓园，在自己的墓碑前干坐了整个下午，直到纯白的连衣裙染上落日的余晖，方才离去。
这一天，她郑重地和过去道了一声再见。
*
隔日，依然是高温焖煮的天气。
前天连续十次NG，昨天又请假一整天，无论如何都会耽误拍摄进度。想要弥补，那么今天的戏份必须尽早拍完，这样才能腾出时间给后面的戏。
沈南歌起了个大早，然而当她推开化妆间的门时，里头满目狼藉。
桌面乱七八糟，瓜子壳铺了一地，垃圾桶里面的水果残渣经过一整夜的发酵，气味感人。
“这还让人怎么化妆！”
庄赛怒气冲冲的去叫保洁阿姨，迎面碰到卓葆丽，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
“Sally姐一大早风风火火的去哪里…哇！这是怎么回事？”
卓葆丽捂着鼻子，走了两步发现名牌高跟鞋鞋底黏上了瓜子壳，几近崩溃。
沈南歌笑着给她递去湿纸巾：“先去外面，或者坐那儿，等我清理一下，很快的。”
“我这鞋很贵诶。”卓葆丽遵循沈南歌的指示，捧着高跟鞋靠沙发坐下，强忍恶心用湿纸巾擦掉瓜子壳，“所以Sally姐是去喊保洁了对吗？也太奇怪了吧，难道保洁不知道这间房今天有人要用吗？”
说话的功夫，沈南歌挥动扫把，已经把地面清扫干净，手脚麻利的让卓葆丽目瞪口呆。
“宝贝，你是我见过最会扫地的女明星。”
“谢谢QueenB的赞美，我现在离‘女明星’三个字也就差个十万八千里吧。”
卓葆丽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道：“我看人很准的，你一定会红。”
庄赛扛着拖把、抱着垃圾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沈南歌举着扫把向卓葆丽行屈膝礼，把她吓了一大跳。
“赶紧给我把扫把放下，和葆丽呆一起，剩下的全部我来打扫。女明星就该有女明星的样子。”
沈南歌反而接过垃圾桶，开始往里套塑料袋，一边套一边问：“保洁是不是说她暂时没空，还说没有其他房间可以用？”
“你怎么猜到？”
“偶像剧里看的。”
庄赛没好气地点了点沈南歌的脑袋，不过看她还能抖机灵，也就放心不少。
影视行业捧高踩低是常态，先前拍戏顺利，加之没摸清底细，都以为新人来头不小，所以表面上客客气气。等到和李缙云对戏连续十次NG后，确定没有被特殊照顾，他们也就不再把新人当回事，恶意由此而来。
可谓刚出道艺人的必经之路。
但很多人往往就在这一关生出退怯之心，一部作品后再无续作，永远将娱乐圈视为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发誓再也不踏入一步。
庄赛担心沈南歌年轻气盛想不明白，但其实沈南歌压根没当回事，要知道她上辈子入行才十八岁，碰过的软硬钉子只多不少，早就磨炼出了一颗坚如磐石的心。
她反而安慰起自己的经纪人。
“等我慢慢有了名气，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Sally姐，没关系的。”
庄赛鼻子一酸，有些感动，但转头看到沈南歌徒手把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提起来的时候，忽又变得面目狰狞。
“放下放下放下！你待会儿要拍戏，沾上这味道就完了！”
说完，夺过垃圾桶放在地上，一脚踹到门外。
谁爱闻谁闻去。
卓葆丽擦完她心爱的鞋子，方才后知后觉开始打抱不平：“有没有搞错，上次那个李什么晴就算了，现在连保洁都欺负你！杨冬冬小朋友你怎么还笑得出来？Sally姐她没救了！”
“不是，葆丽，你看那个垃圾桶...”
咚咚——
门突然被敲响，探出一个乌黑的脑袋。
“小杨姐在吗？”
发现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范舒玉的脸瞬间盖上一层薄薄的红雾，“我来送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磨砂质地的拎带。
沈南歌有些意外。
这辈子除了拍过一场戏之外，两人并无交集，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但上辈子，她很欣赏这位童星出道的小妹妹，只可惜并没有深入的交往。
“冰袋和绿豆汤？”
她接过袋子往里一看，都是消暑的东西，不贵重，但很贴心。
“嗯，是我自己做的。还有，今天棚里来了好多人。加油，一条过，看好你！”
范舒玉说完就一溜烟跑了，甚至没等沈南歌说声谢谢。
什么叫来了好多人？妹妹你倒是说清楚啊！
等做完妆造进到摄影棚，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沈南歌差点都没站稳。
真的好多人啊！
到底什么情况？
最近写的真的很慢很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