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阳光照在一座红砖白瓦的老式洋楼上,斜斜的散进窗里,在空气中被分作细小的尘埃,飘散着扑向各处,张牙舞爪。
这便是宋家的老公馆,像这样的老式房子,即使是经过了改造重修,也很难更改其房子构造,外形上勉强改成了中西合璧的装修风格,而内里添置的洋物件就多的很了。
宋三太太薇兰坐在镜子前,丫鬟伺候她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她背对着三爷道:“六妹今天回来。”
还躺在床上的三爷“唔”了一声,跟梦话似的,过了半天才又添了一句:“我知道。”
薇兰瞅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按了按眼角,自顾自的讲:“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还不放在心上,我们催了这么久,才知道回来。六妹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软了,唉!”
她用发油抹着,绞着辫子,边说起她嫁到宋家后看着宋玉墨长大的那些事。
前几日他们收到宋玉墨的信,家里上上下下都看完了,个个愤愤不平,三太太气的头痛病又犯了。
他们这种清遗家族,老公馆一直保持着深居简出,不怎么和一众亲戚来往,更别提听到什么流言了,因此程景潘的事情,他们从宋玉墨口中得知,均是愤然,要宋玉墨等学校没课马上回老公馆来仔细说,宋玉墨却老是拖着。
原因却并不像三太太猜测的那样,玉墨怕他们担心或是不想面对,才拖着不肯回家,实际上只是宋玉墨的读书报告没写完,回家回一趟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她这才迟迟不动身。
薇兰从宋玉墨儿时发烧不告诉佣人,等到烧的昏过去了才被发现的事,一直数到今天没嫁对丈夫还怕娘家人担心,数的还在睡的三爷受不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三太太,道:“等她回来再说。你快去给妈请安,我一会再去。”
薇兰便走了,后面跟着贴身丫鬟,上了楼,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起坐间里,大太太莲香已经在里面坐着等候了,贴身丫鬟站在一边。
薇兰笑着和她问好:“呦!大嫂,这么早啊。”
莲香也笑了,她包着颗金牙,一咧嘴便能看见,道:“三妹妹,快坐下吧。刚老太太的丫头来说过了,老太太还没醒呢。”
薇兰便答应着在她身旁坐下了,两人拉起话来。
没过一会,老太太的丫头来传话道:“大太太,三太太,老太太醒了。”
莲香和薇兰赶紧理了理头发,把乱了的鬓角理上去,而后带着各自的丫鬟进了老太太房里,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
丫头和老婆子有条不紊的进出着,将早饭的碗碟一样样端上桌子。
席间静悄悄的,气氛却并不沉重,老太太上了年纪,不想管太多是非,只偶尔问两句家事。
放下筷子,老太太问薇兰:“玉墨嫁了多久了?”
薇兰咳了一声,宋玉墨来信说程景潘找外的事,全家都知道,但他们都瞒着老太太,原因无他,玉墨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要是被她知道这事,非气出病来了不可。
于是薇兰平静的回答:“有个把月了,妈。今天她就回来了,倒时候带她来见您。”
老太太点点头,重新吃起饭来。
吃完了饭,老太太信洋教,照例要去诵读教义,于是莲香和薇兰便退了出来。
说起来,老太太信洋教,这是跟着她丈夫沿袭下来的习惯,宋家由此带了点宗教背景,如今老太太的丈夫也就是大老爷,已经在前两年痨病去世了。
而留下来的后代从大儿子数起就本事很大,老大在清末做过官,改了民国也还没有丢了本领,现在带着姨太太在香港做事,留大太太莲香在老公馆里住。
正是由于这个,三太太才当了家,毕竟丈夫不在家,大太太就没什么资格主张家事。但莲香也不在意这些,其实她和老大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莲香没生下一儿半女,而三太太的两个女儿年纪还小,在新社会算小,在旧社会也该出嫁了。
但三太太人精明,挑得多,几个说媒的都看不上眼,因此她的两个女儿都住在老公馆里,空房间多,够住倒也不急于一时。
莲香与薇兰又回到了起坐间,在圆桌上边嗑瓜子边闲聊家常,薇兰道:“对了,六妹说今天要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到?”
莲香将瓜子壳往一个小碟子里扔,道:“估摸着也快了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正当她要打发贴身丫鬟去看一看堂厅挂着的大摆钟时,就听见门口传来她们守门的仆从的高呼声:“三太太!六小姐回来了!”
薇兰赶紧走了出去,在二楼走廊上往底下看,只见宋玉墨一身白洋纱的长袖裙子,两手提着一只小滕箱,正站在堂厅中间。
听那仆从高喊,宋玉墨也抬起了头,刚好迎上薇兰往下看的目光,宋玉墨就很恬静的冲她笑了笑。
莲香也走了出来,先说了一句:“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不就到了。咱们下去吧,等一会老太太读完经了,再上来告诉她六妹回来了!”
两人相互挽着手走下去了,招呼宋玉墨在沙发上坐下。老公馆的客厅布置的颇为有序,中间是一色的皮沙发,一张横着的茶几摆在中央,两旁摆了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物件,红色的地毯,流线的屏风,后面摆着胡琴和文房四宝。
三太太拉着宋玉墨坐在沙发中央,喊了老婆子一声:“备茶去!去拿我房里的好茶。”
大太太也坐下了,两个人先把宋玉墨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瞅的宋玉墨怪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薇兰拍拍宋玉墨手背,道:“等他们都来了我们再说,今天我们要好好商议一下。”
宋玉墨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今日离尹雪情来和她道歉的日子已过去了十多天,她仍然没从这件事带给她的负面影响中走出来,毕竟怎么样也算一场婚姻。
莲香和薇兰见她一直沉默,互相对视了一眼。
正在这时,堂厅的门帘被掀开,三老爷走了进来,他终于睡够了觉。身后跟着五老爷和五太太。
如今的旧公馆只住了他们,二老爷年轻时和三老爷闹过矛盾,伤了和气,如今和二太太在他们自己的公馆住,很少回家,四小姐远嫁,同样很少回家。
而五老爷是兄弟中最不出色的人,连带着五太太也面上无光,几次吵架吵的翻天覆地,五太太哭着要离婚回娘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如今夫妻两个动辄就是躲在房里吸大烟,他们房里的丫鬟练的烧烟技术是一绝。
见宋玉墨回来了,人也都坐着,三爷走过去,先不坐下,用下巴点点旁边摆着的胡琴,对宋玉墨说:“这些天,练琴没有?”
宋玉墨抬头看他,摇头。
三爷眼神示意了一下,说:“拉一段,我听听退步没有。”
宋玉墨和她这位三哥唯一有点共同话题的便是乐器,故没说什么就走去拿了琴,拉了一段《白蛇传》
三爷边听边坐到沙发上,手指在膝盖上敲音节。
等宋玉墨拉完了,三太太把她招呼回来坐下,他才说:“还行,不算退步。”
三太太接过话去,叮嘱宋玉墨平时要多做些爱好的事,别老是一头扎进学校的事情里,宋玉墨听着,随意的答应几声。
对于家里人,她一向有些疏离,没有那么依恋。因为她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而她的生活与这些亲人重合太少了。
在这么多兄弟姐妹中,最与宋玉墨合得来的,其实是宋玉墨的四姐,也就是宋家四女儿了。
但四姐嫁得太早,而且远,一开始两人联系还不少,后来四姐跟着丈夫越跑越远,于是家里也没有谁能和她说知心话了。
大学毕业留校做教师后,宋玉墨一直住在校舍或她在学校旁边的一间公寓里,虽然不大,但很温馨。
不像老公馆里这样,房间多的像鼹鼠的地洞,来来往往的下人,在东边说话,其他三边都能有人听到。
几个人聊了半天闲话,终于还是拐到正事上了,三太太询问宋玉墨事情的具体经过,宋玉墨就慢吞吞的复述了一遍。
讲完半晌没有人说话,五太太看了看旁人难看的脸色,兀自道:“那你要离婚吗?六妹?”
宋玉墨和她对视,看见她五嫂眼睛周围糜烂的红肉,还没说话,三太太就语气不怎么样的抢了话,道:“你问的这是什么话,当然要离了。”
五太太却怪异的笑了笑,眼睛盯着宋玉墨,抽动了一下,道:“离婚可不是简单事啊,六妹。”
三太太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强行忍住,淡淡道:“不简单也要离,程家这么不把我们当回事,不能由着他们。”
五太太哈哈笑了一声,将胳膊上塞着的手帕拿出来擦了擦眼眶,却把烂肉擦的更红了,道:“那很好,六妹早日脱离苦海,以后就能多回家来看我们了,好不好?”
她的语气很难听,几乎有些阴阳怪气了。
三太太忍不住说她:“你这种语气是做什么?平时也就算了,今天六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让她怎么想你?”
五太太直挺挺的站起身来,两手扶着自己突出的胯骨,恨恨的从牙里挤出几句话道:“什么叫平时也就算了?我平时怎么了?这么多年,我在你们家有一点罪过没有?你们谁见我的功劳,有半点好处落在我头上没有?”
三太太见她又发了疯,气的咬牙,然而她仍能保持冷静,冲还在百无聊赖的呆着,如同没睡醒般的五老爷喊了一句道:“老五!赶紧带回屋里去!”
五老爷不耐烦的挠着脖子,仿佛很痒,闻言直接起身走了,没管还在诉苦的五太太。
而五太太的丫鬟则迎了上来,把烟管递给五太太,好言好语的劝她回房,五太太又愤愤的说了几句,这才走了,留下宋玉墨一众面面相觑。
宋玉墨被闹得有些头痛,对她五嫂也是反感又可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老爷皱了皱眉,看着五老爷走的方向道:“老五越来越不懂事了。”
三太太还在气着,于是大太太接过话道:“可不是么!连带着枕边人也越来越不行了,年纪轻轻的,和他一起抽上那玩意了!”
她边说,边做了个抽大烟的手势,啧啧感叹。
三太太勉力平复了心情,对宋玉墨道:“六妹,你别在意,你五嫂现在经常这样,你不要听她那怪话。”
宋玉墨原本想关心一下五嫂的状况,但看他们一脸的不甚在意,也没法开口,只点点头。
三太太又找回了话题,道:“来跟你道歉的那个舞女,叫什么名字?”
宋玉墨看了看她,道:“这我不能告诉你们。”
三太太疑惑道:“为什么?”
宋玉墨斟酌了下,道:“本来是我们两家的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
三太太这才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好笑道:“六妹,你这是怕我们迁怒她?不是我说你,你性子太温和了,这舞女说的还不一定是真话呢,你就信了她?”
宋玉墨却不那么温吞了,道:“我了解程景潘,为什么不相信她?何况要不是她,恐怕我现在还不清不楚的在别人家里做寡妇。”
她极少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说话,一时间三太太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有些僵硬的笑道:“六妹,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三嫂啊。”
宋玉墨叹了口气,三太太又说:“不过你离婚的程序,还是比较难走,法律条文那些我不是很懂,好像要有什么证据?改天找人来问一问先吧。”
大太太插话道:“我认识这方面的专家,到时候我去找。”
宋玉墨“嗯”了一声,又道:“你们找机会联系他家里人吧,这几天我已经回校舍住了。”
三太太微妙的看了她一眼,却又没说什么。
这时三太太的女佣进来问三太太午饭吃什么,他们行的是分炊制,各房吃各房的,三太太是当家,因此厨房更好,一般来客都是在三房里吃饭。
三太太正要吩咐女佣,三爷却打断了她,道:“中午我有个宴要去,不在家里吃。”
三太太愣了一下,道:“浅水湾那个?需要我陪吗?”
三爷简短道:“嗯。”
随后他扫了一眼低头坐着的宋玉墨,叫她:“玉墨,跟我们一起去。”
宋玉墨疑惑的抬头看他一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请他的宴。
三太太却反应神速,笑道:“对,六妹跟我们一起去吧,你这回来一趟,我们也没照顾好你。浅水湾的饭菜不错的,你先去换身衣服,这一身还是太素了。”
三爷见她还不怎么愿意走,皱了下眉,道:“家里你待着也没意思,出去认识认识更多的人。”
宋玉墨瞬间烦躁起来,原来是想让她找新贵婿,明明这桩还没完。
她深知他们的脾性,做出模范家庭的样子,鼓励女儿们读书,等她读出了名头,有了体面的职业,又希望她尽早成立家庭,从一名教师变为结婚员,用婚姻来帮助他们的产业。
宋玉墨不想再想下去,因为想再多都是没用的,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将手背到身后,然后找借口回到校舍。
然而无论她说什么,两人都软硬兼施的让她去,宋玉墨本身就不是会撒谎的人,因此借口扯得无比苍白,最后她还是无奈的坐上了去往浅水湾的汽车。
此时她已经烦躁不起来了,盯着路两边的景色出神,没参与三哥三嫂的话题。
到了浅水湾门口,宋玉墨只顾走在三哥和三嫂后面,随他们进了场,随他们坐在了预定的位置上。
她低着头,漫无目的的看着桌布发呆,忽而想起自己还没写完的读书报告,恨不得立刻回去校舍写完了才好。
正在这时,宋玉墨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知名的强烈预感,她被这预感驱使着抬头,看向大门口。
程景潘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穿着身有些皱褶的西装。
在他旁边,一个女人挽着他的手臂走着,一身黑色镂空的纱旗袍,脚踩一对黑底高跟鞋,走路间风华尽显。
突然,她也好像有所感似的,抬头望向这边,正好对上宋玉墨的视线。
宋玉墨看着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凝住了呼吸,是尹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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