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墨与尹雪情对视着，看到对方略微上挑的眼尾流露出几丝慌乱的味道，很快就被像强作的镇定所取代。
宋玉墨不知道自己眼里流露了些什么，大概是失望吧，她是个直白的人，不懂得怎么掩饰情绪。
这风流的舞女几天前刚和自己道过歉，称与自己丈夫扯上联系是不知情的，现在却又和程景潘一同出现在交际场了。
此情此景，让宋玉墨莫名回想起儿时自己，某一日无意撞见贴身丫鬟和老爷耳鬓厮磨。
当天黑夜，丫鬟就痛哭着跪在她床前，恳求六小姐宋玉墨不要辞退自己，若没了这份长工，她向家里交代不起。
彼时宋玉墨听不懂柴米油盐，更听不懂下人诉苦。
但她坐在锦缎柔软的床，看着丫鬟跪在冰冷的砖地上，仍然答应了不会去揭发对方。
丫鬟抹着眼泪磕头谢恩，发誓以后本本分分，只专心伺候六小姐。
然而没过两天，那丫鬟再次与老爷在花园纠缠被抓住，这次抓住她的是那时还正年轻的老太太，二话不说就发落了个乱棍打死，当晚所有与这名丫鬟有关的物件都被处理的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宋玉墨醒来，往常那丫鬟站的位置已然换了人。
硕大的房子没有剩下任何有关痕迹，只有偶然间才能从一些下人惶惶的脸色里窥见一二。
她死了，就如同死了一只蚂蚁一般，他们有的是钱，以及各种买丫鬟的门路，不管死了谁，第二天这座房子里的秩序也不会被打破。
这时，三太太突然捏了捏宋玉墨的手背，那怪异的力度被迫让宋玉墨从儿时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回到富丽堂皇的饭店和餐桌上，面对自己的哥嫂以及带了别人作女伴的丈夫。
宴厅里已经有知情者投来惊讶或看戏般的目光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不和谐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这一切都让宋玉墨感到一阵很绵长的不适，烦躁和不安也在加重。
她又想到了自己没写完的读书报告，朋友送的《咆哮山庄》还没开始读，新订的杂志还都堆在书桌上了。
“六妹，玉墨！”
三太太的呼唤把宋玉墨喊醒，她意识到自己再次走神了。
“那个——就是那个舞女吧？”三太太大概是正压抑着怒火，语气像在咬着后牙，“程景潘这厮...”
然而程景潘不知是不是临时起意来的，好似并不知情他们也在这里，对其他人投来的眼光也视若无睹，神色正常的带着尹雪情坐下了。
三太太满脸吃了夹生饭般难看，而三爷难得没有让她收收脾气，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的难看。
坐在他对面的宋玉墨反而比他们都平静，甚至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过了半晌，三爷还是忍不住发难了，向宋玉墨道：“怎么回事？”
三太太讶了一下，侧头道：“你说什么呢。”
三爷却打断了她，直问到宋玉墨脸上：“我说的是，你在家不是说这舞女是被骗的？我看她没有一丝不情愿的样子。”
宋玉墨放下茶杯，与自己三哥对视，想说的话却翻涌在喉间，说不出来。
三太太脸色不好的看着他们，眼神交替着穿梭在两人脸上。
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宴会的主张人站了起来，大笑着说些什么，席间有人回应着，氛围不算差。
而宋玉墨与自己家人却在静静的对峙着，与外界形成了一种奇怪的不同。
半晌，三太太先打破了僵局，和圆场道：“算了算了，咱们一家人互相指责干什么...
“六妹啊，你别在意，啊？你就是耳根子太软了，我们都是知道你的...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算抓到程景潘犯奸的证据了，不愁离婚的法律依据了...”
听着三太太自顾自的话，宋玉墨不知道该不该附和。
她看了一眼三爷，对方却撤走了视线，宋玉墨只好也转移目光。
但这一转，宋玉墨却很意外的与尹雪情对上了视线。
她们的位置有些微妙，中间隔了不少桌，但若是中间隔的客人不换姿势，她们就能互相看到对方。
这一对视，宋玉墨暗暗一惊，原来尹雪情一直在看自己。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恼火，自己和家人对峙的尴尬气氛估计都被看到了。
你看什么？都是因为你的虚假，表里不一，我又相信了你的说辞，现在才在家人面前无法解释。
宋玉墨在心里想着，咬了咬嘴唇。
她撇开视线，决心不管尹雪情了，恰好这时餐送了上来，宋玉墨等哥嫂动了筷后，就开始低头吃菜。
席间三太太找话题聊天，同时不断给宋玉墨夹菜，她的动作大有想要赶紧吃完饭回家关门商量的意思。
三太太今年快三十，保养得当，但一着急眼尾就挤出几根细纹来，宋玉墨有些吃不消，轻轻按了一下三太太的手背，轻声叫道：“三嫂。”
三太太“哎”了一声，不是很自然的笑了，撤走了筷子，马上又瞟了一眼程景潘在的那个方位。
三爷敲了敲桌子，沉声道：“别看了，吃饭。”
三太太答应了一声，强忍着看的**，为了转移注意力，干脆聊起别的，道：“你是不是还要和人聊些关系？”
三爷意味不明的看了宋玉墨一眼，道：“这档子事都出了，还聊什么？也不急于这一时。”
宴厅顶上的吊灯亮着，发出刺目的白光，在白天也不显得多余。服务生穿梭在人群中，忙碌的传着菜品。
尹学情隔着人群望着宋玉墨，心情复杂。
至于为什么她会同意作程景潘的女伴陪他赴宴，成因也复杂。
自那天告别了宋玉墨，又在天辣椒的大头那里甩脸色直接离开后，尹雪情就间接得罪了天辣椒。
天辣椒在姐妹中是最爱生气的，她生了谁的气就要不断的找那个人的不是，今天说尹雪情让她差点丢了一个大头，明天抱怨工作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张。
尹雪情简直不堪受扰，但她也没法说什么，毕竟原本舞厅被封也是因为她，因而这十几天尹雪情过的很不怎么样。
恰在这时，程景潘终于从家人的管束中解放了，一得到自由，他就来找了尹雪情。
尹雪情很快跟他吵了起来，一怒之下甩了他一个巴掌，让他马上滚。
程景潘却如同一条癞皮狗般捂着脸，死活不走，哀求道：“雪情，雪情！你听我说！
“我已经让我家人解掉禁令了，过几天你们舞厅就可以重新开业了！我也已经告诉他们了，我说我要娶你...”
尹雪情猛地刹住脚，回头冷凝，嗤道：“你娶我？让我做你的姨太太？！”
程景潘瞬间犹如被泼了盆冷水般，愣了一会才哑然：“你都知道了？”
尹雪情恨不得再给他一耳光，冷笑一声甩手就走。
然而程景潘仍然不放弃，在受尽冷脸后仿佛认清了现实，托人传话给尹雪情，表明只要尹雪情陪他赴一场宴，舞厅第二天就能开张。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尹雪情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捏着鼻子牺牲一次，毕竟舞厅再不开张，敌对的那几个新开的舞场要赚的盆满钵盈了，她们的客人也要跑光了。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大姐青翡翠这样语重心长的告诉尹雪情。
于是尹雪情最终还是踩着恨天高，挽着程景潘的手进了饭店。
没想到刚一进门，就和宋玉墨撞上了视线。
几十天不见，尹雪情已经不太记得宋玉墨的声音了，但还记得那双眼睛。
干净，纯粹，不加掩饰的情绪，在记忆里的眼睛和现实重合，尹雪情眼睁睁看着宋玉墨露出讶异，无奈，失望的眼神，最后垂下眼睫。
尹雪情勉强稳住了步子，才没让自己崴脚摔在宴厅铺张的地毯上。
她明白自己被程景潘下套了，他带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绝对不纯，尤其，她看到宋玉墨旁边坐着的两人，一看就是她的家人。
问题是哪怕现在反应过来，她人也已经在店里了。
尹雪情飞速思考着脱身之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桌前，手一扶到椅子背就脱力的坐了下去。
她不理会对面程景潘的目光，眼见服务生要往她的茶杯里倒茶，尹雪情扫了一眼，直接伸手把杯子反扣在桌面上，凝眉不语。
服务生见状尴尬的停了手，局促的看了一眼程景潘。
程景潘却也没理他，摆摆手让他走了，才回头低声问：“不想喝观音？”
尹雪情看他一眼，强忍怒火，陈述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我过来。”
程景潘被她的眼神刺得一缩，回避她的视线，低头去看菜单，道：“我说了我会把你当正妻一般看待，雪情。”
尹雪情猛一咬牙，鸡皮疙瘩在小臂上起了一路。
她用尽全力踹了桌下程景潘的腿一脚，不顾对方的呼痛声，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继续想离场的时机。
现在人都正用餐，离场太显眼了，等所有人都开始攀谈起来时才好，那时既好脱身，又不惹眼。
想到这，尹雪情开始观察周围，又看到了宋玉墨。
宋玉墨正与家人说着什么，侧脸神情很平静，仿佛刚刚没有看见她和程景潘一般。
宋玉墨的坐姿很端庄，吃相也很斯文，她握在筷子的黄金分割点上，即离小头0.618处，标准的大家闺秀用餐礼仪之一，喝汤像喝药一样细水长流。
尹雪情瞟了一眼自己翘着的腿，不声不响的放下了，鞋跟在地上发出轻轻“咯”一声。
这时，宋玉墨突然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瞬间和自己对上了眼神。
尹雪情微微一僵，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鬓角，手停在脸颊边，甚至挤出了一个不怎么样笑容。
然而宋玉墨很快就收回了眼神，不知有没有看见她不得体的动作。
尹雪情不知怎么有些莫名的难受，便也不再看宋玉墨。
程景潘点了很多菜，又一个劲的说了好多话，尹雪情则一口菜也没吃，程景潘不敢发火，他在尹雪情面前一向是卑躬屈膝的，但也不代表他人好。
尹雪情风月场里打滚多年，深知这种官家大少的脾性，没到手前什么都做得出来，真做了姨太太，睡腻了拍拍屁股就走了，到时候留下自己一个孤姨娘，饿死都是轻的了。
那晚程景潘第一次来她们舞厅，一见到她就三魂走了七魄，尹雪情看他穿一身西装，下巴上胡茬还是青色的，以为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这才上了他的当。
尹雪情懒得再回想，拿出一根香烟来想点，看到禁止吸烟的牌子又放了回去。
此时宴会进行的差不多了，人们都站起来走动，找自己需要的人交谈起来，一时间人群比较乱。
尹雪情找准时机，拿了包就要走，却被无视了许久的程景潘拽住了胳膊，低声道：“雪情，我还有一些事。”
尹雪情被他一抓，马上就想踹人，但强行忍了下来，唯恐引起旁人注意，低吼道：“你把我骗来，还要我等你？疯了？！”
程景潘皱眉，五指死死不放，他的脸色有一种怪异的难看，道：“雪情，你一点都不爱我么？”
尹雪情被他抓的很痛，更被他的话气的想吐，道：“你放不放手！马上让我走，不然...”
就在这时，这种反常的情形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宴会主持人原本正穿梭在各个席间，看到他们这里一名男子扯着一位女士的手臂，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马上就走了过来。
等走近了，主持人看清程景潘的脸，瞬间意外又惊喜般道：“啊啊，程先生？您什么时候来的？那这位一定就是程太太了吧？这真是，程先生不仅事业顺利，又得佳人相伴，实在是令人艳羡啊！”
他嗓门不小，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马上又各式各样的目光投了过来，包括早就期待这一幕的那种好事者。
程景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打个措手不及，喉咙间发出含糊的声音，手一松，放开了尹雪情。
尹雪情原本还在用力抽自己手臂，突然失去受力，重心不稳，往后跌了几步。
她的鞋跟在寂静下来的周遭环境发出不和谐的一串声音，再一抬头，尹雪情感受到了那些不善的目光。
有的知晓她的身份，嗤之以鼻的同时兴奋的等看好戏，有的虽不知道她是谁，仍上下打量她开了叉的黑旗袍，以及她露在外面的皮肤。
尹雪情咬牙，不敢抬头去找宋玉墨和她家人的目光，站在这个她不应该来的地方，几乎想转身就跑。
过了半晌，才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假作好意，大声喊了出来：“方先生，您认错啦！那位不是程太太！”
主持人便姓方，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却不知道怎么救场，磕绊道：“呃...哦！那，那这位是...”
远处宋玉墨一家目睹着这一切，不知何时，他们中间的人都散开了。
宋玉墨看到了自己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以及沉默站着的尹雪情，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很狼狈。
宋玉墨想起她来自己家时艳丽的模样，再一次有些于心不忍，虽然她不知道这样应不应该。
主持人还在绞尽脑汁的想圆场的话，程景潘却打断了他，突兀道：“没有。”
他站了起来，走到尹雪情身边，手一伸揽住了她，道：“你没说错。这就是我太太。”
程景潘话一说完，不怀好意的声音更大了，有人立刻去看宋玉墨一家。
而宋玉墨和她三哥三嫂仍坐在椅子上，除了三太太脸色有些难看外，宋玉墨和宋三爷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过了好半天，宋三爷才开口，不紧不慢道：“姓程的，你什么意思？”
程景潘和他对上，马上变得有些浮躁，不耐烦道：“听不懂？我说，雪情就是我太太。”
三太太忍不住开口，嗓音有些尖厉，直嘲到程景潘脸上，道：“程大少，我们六小姐哪点招惹了你？要拿这种数筹码的货色来作践她？”
四周瞬间传来了哄笑的声音，宋家原本就是大族，改民国后才有些走下坡路，但还影响不了他们的地位。
这些嘲笑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巴结宋家的意思，已经有人半是找圆场，半是拱火般道：“哎，程大少，您是不是和太太闹了别扭？哎呀，那也不能这样闹嘛...”
从事发开始，尹雪情的四肢就变的冰冷，好像血都流到别的地方去了，几乎站不稳。
但她仍想挣脱程景潘，想走到门口，然后推开大门走出去。
程景潘却死死箍着她，听着旁人有圆场有嘲笑的话，铁青着脸，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了，讥讽道：“哪点招惹了我？你们不清楚吗？六小姐是一位旧式的需要‘爱的教育’的小姐，我可没兴趣当教育家！”
听到这一句，宋玉墨终于看了程景潘一眼，脸色有些惊疑不定，如同被拆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般。
而宋三爷的脸色一下子可怕起来，猛地抓住桌上的一个茶杯砸了过去。
程景潘忙不迭的躲了，尹雪情却站在原地不动，茶杯“哐”一声砸在她脚边，溅出来的茶水泼在她旗袍下摆。
随着这一声，店里的人急急忙忙鸟兽作散了，生怕受牵连，反正好戏也已经看够了，早点回家说上三四遍才对。
主持人也想开溜，宋三爷却叫住了他：“方先生。”
主持人一个回身，打哈哈道：“是，是，宋三爷。”
三太太接了丈夫的话，冷声道：“去帮我们联系程处长，让他来这里好好处理他儿子的事。”
三太太说着，边解了披风，一披披到宋玉墨身上，轻声说：“六妹，你去休息室休息一下，今天我们绝不会让你白受这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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