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季晏下班，去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开车来到一所疗养院。
飘在身后的温冥抬头看了眼疗养院的名字，脑海中回荡着梁成安的话。
季晏的父亲十年前就去世了，那他的母亲......
今天在警局，季晏还特意问了赵曦希父母的情况......
温冥跟着季晏走进去，看着他熟练地穿过长廊，来到最尽头的一间病房，透过方形的透明窗口朝里看。
温冥也看了一眼，只见里面一个女人坐在床上，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手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枕头，正笑脸盈盈地看着它，满眼温柔。
季晏看了一会儿，开门走进去。
“谁啊？”女人声音温柔，看见季晏的瞬间眼睛亮了。
“老季？你来啦，快来看看咱儿子，他好乖啊，都不哭的。”
女人兴奋地将枕头递到季晏面前，满脸都是幸福。
温冥却心口一酸，看向平静的季晏。
季晏坐在床边，将花插在花瓶里，熟练地抱过枕头，声音放轻：“是很乖。”
女人笑得眼睛都弯了，“老季，我们还没给孩子取名字呢，你想好了吗？”
“我们宝宝一定要有个好听大气的名字，以后他做什么我们都要支持他，你说好不好，老季？”
女人期盼地看着他，季晏垂眸看着没有丝毫生命力的枕头，淡淡道：
“就叫季晏吧。”
“季晏？季晏......好，好，这个名字好。晏晏，我们晏晏有名字啦。”女人兴高采烈地把枕头抱回去，不断地晃着，拍着。
季晏只静静地看着，仿佛早已习惯。
温冥深深地叹了口气。
奇怪，他明明是魂魄，此刻却能感觉到心脏在微微泛疼。
他想，季晏一定恨死了那个凶手。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良久，突然脸色大变，惊恐地看着季晏：
“老季，孩子.......孩子怎么不动了？！他不动了季业成！我的孩子不动了！”
她激动地跳下床朝门口喊：“医生！医生快来！我的孩子不动了！他没有呼吸了！医生！！”
季晏上前抱住她，不断安抚：
“孩子在，你的孩子就在这里。他有呼吸有心跳，你看不见吗——”
“妈妈。”
女人挣扎的身子猛地顿住，呆滞地看向季晏。
温冥清楚地看见了季晏眼底的红。
“妈，你看清楚，我就是你的孩子。”季晏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你......”女人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你不是老季......你不是我老公！我老公呢？你把我老公藏哪儿去了？！你说啊！啊？！”
季晏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冷静地按下呼叫铃。
护士很快过来，季晏按住挣扎的季母：“麻烦您，我母亲情绪失控，给她打镇静剂吧。”
季母此刻红着眼小声呢喃着什么，神志不清的模样让一旁的温冥忍不住偏过了头。
护士利落地打完针，女人终于安静地闭上眼，睡着了。
温冥眼睛湿润地飘到季晏面前，此时此刻，他格外想给他一个拥抱。
他抬起半透明的手，朝季晏做出拥抱的姿势，眼里盛着朦胧的水汽。
温冥看起来似乎很难过。
季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自嘲一笑：
“别白费力气了。”
“我不需要。”
温冥抿了抿唇，问他：“季阿姨每次都会这样吗？”
季晏点头，看向病床上的人：“每次我来看她，都会被认成我爸，而我，永远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枕头。”
“她接受不了父亲去世的事实，所以自发地把我当成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出来。”
“至于我，不重要。”
也许是母亲的情绪爆发影响了季晏，他破天荒露出了自己少有的一面，眼里闪过神伤。
温冥抬手想碰碰他，叹了口气，兀自呢喃：
“可是你这么优秀，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是不重要的人呢。”
“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季晏神情微滞，定定地看着温冥。
温冥一愣，“怎么.....这么看着我？”
温润的声音像这个人，好像什么时候都是开朗的，安稳的。
季晏淡淡地笑了，看着他：
“嗯，我很优秀，长得也好看。”
“谢谢你的夸奖，温冥同学。”
温冥怔住，随即震惊地睁大眼，“你......你能听到我说话了？”
“嗯。”季晏点头，“以后你不用手舞足蹈写字了，恭喜。”
“？”温冥歪头审视他，“所以我每次跟你说话，在你眼里就是手舞足蹈？跟个小丑似的？不过手舞就算了，怎么就足蹈了啊？”
季晏又勾了勾唇，语气莫名温柔：“可我觉得小丑不丑。”
“都叫小丑了，还不丑啊。”
季晏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温冥心情很好，闻言懒懒地回了一句，也没在意。
小丑不是丑，是可爱。
季晏暗自笑了一声，替母亲盖好被子。
“走吧。”
回去的路上，温冥一直说个不停，像是第一天开发语言系统。
季晏边开车边听着，在温冥第三次无厘头评价外面的花草树木时没忍住开口了：
“你有点吵。”
温冥撇了撇嘴，这人在疗养院那股伴随着淡淡破碎感的温情去哪儿了？
“终于不是自言自语了，我高兴会儿还不行了，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看着车窗暗自嘟囔。
奈何季晏听力不错，一字不差全入了耳。
他微微勾唇，车缓缓行驶在夕阳下。
到家后，季晏照例先回卧室换衣服，进房间前想起温冥会无聊，拿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你先看着。”
等季晏出来，温冥看他一身干净的家居服，调侃道：
“季顾问看起来像个洁癖狂，但却连毛都发黄的流浪猫也说抱就抱。”
季晏看他一眼，“你是在怨我没把猫抱回来吗？”
下班前，季晏将猫抱到了杨芸那里，请她先养着。
杨芸很高兴，温冥却有些舍不得。
“怨不至于，毕竟你已经收留我这只鬼了，就是......我挺喜欢它的。”
温冥顿了顿，语气软了几分：“而且它也能看见我，感觉好像也挺喜欢我的。”
季晏走进厨房的脚步一顿，背对温冥淡声道：“杨芸也很喜欢它，它也不讨厌杨芸。”
温冥张了张嘴，最终垂下肩膀，叹了口气：“也是。”
厨房里的季晏一边烧水，一边拿出手机浏览购物软件。
十分钟后，他收起手机，问客厅里安静了半天的人：
“想吃......想闻什么？”
“嗯？”温冥回神，飘进厨房。
“我还能点菜吗？”
“我吃面，你不想闻这个，可以点其他的。”季晏打开冰箱，“就这些食材，挑吧。”
温冥凑到冰箱边看了看，除了几种青菜外，就只剩鸡蛋和火腿了。
“嗯......我闻完你也不好处理，算了吧。”
温冥觉得太麻烦季晏，选择放弃。
“你以为冰箱的作用是什么？今天不吃，我不能明天吃？”季晏轻笑一声。
“所以......我是在点你明天的晚餐吗？”温冥看着他，眨了眨眼。
距离太近，季晏和他对视片刻，移开目光，“最后一分钟，不点就......”
“点，我马上点。”温冥连忙伸出手指了两样。
“就煎点火腿，再做个煎蛋汤，放点青菜叶吧。”
“嗯。”季晏将食材拿出来，关上冰箱后便开始忙。
温冥帮不上忙，自觉退出厨房，继续看晚间新闻打发时间。
“本台记者报道，阳光孤儿院近来因资金问题面临关闭，院中的孩子将被送往就近的福利院......”
听得昏昏欲睡的温冥突然睁开眼，目光落在电视荧幕上的“阳光孤儿院”五个字。
好熟悉的名字......温冥蹙着眉，脑海里猛地闪过几个片段，速度快到完全抓不住。
“阳光孤儿院......阳光，到底是哪儿......”
“温冥？”季晏端着菜出来，就见温冥飘在电视面前，一脸愁容。
“啊？哦，你做好啦。”温冥回神，飘过去。
“真香啊，季大厨好手艺，有家的味道。”
他换上一副笑脸，夸道。
季晏目光转到电视荧幕上，半晌，他问：
“是想起什么了？”
温冥一愣，随即摇头。
“没，不过——”
“我可能得麻烦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第二天警局没什么事，季晏上午把案件报告交给梁成安后，请了半天假，开车带温冥去城西的阳光孤儿院。
车上，温冥突然笑了一下：
“我之前还在想，我死了，我的家里人会不会很难过。现在看来，可能是我想多了。”
季晏没说话，只是用余光看了眼垂着眼的温冥。
车停在孤儿院门口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季晏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买给孤儿院的东西，整整两大袋子的零食和玩具。
“这位先生，只有经院长允许的才能进，你给院长打个电话吧。”
孤儿院面临关闭，但门卫依旧尽职地将他们拦在了外面。
季晏看了眼温冥，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你好，哪位？”略显疲惫的嗓音传来，季晏抬头，见孤儿院的名字微微泛黄。
“张院长，我是慕名来资助孤儿院的。”
“资助？”对面传来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亮了几分，“您现在在哪儿？”
门卫一听到“资助”，就赶忙将人迎了进去。
季晏跟着他进了一间空办公室等院长，门卫出去后，季晏问温冥：
“想起什么了？”
从下了车，温冥就一直很安静，周围的一切他都很熟悉，熟悉到——
仿佛他生来就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温冥摇头，张了张嘴，迟疑道：
“不过这里......像是我的家。”
“是季先生吗？”
温冥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纤瘦的女人走进来，面带微笑，眼角有细纹，挽起的发间还有明显的白丝，面容虽和善，但也能看出浓浓的疲惫。
温冥一看见她，脑海里迅速闪过无数画面——
一个白嫩的小孩儿兴奋地奔向女人。
“妈妈，我今天又学了新单词！”
“嗯~咱们冥冥最聪明了，这是妈妈奖励你的小红花，要收好哦，等过年就可以拿小红花换压岁钱了。”
“嗯，谢谢妈妈！”
孤儿院门口，女人牵着小孩儿的手站着。
“妈妈，小军被他的新妈妈接走了吗？”
“嗯，小军有新家了，他会有新的，很爱他的爸爸妈妈。”
“那......妈妈，我有一天，也会被人接走吗？”
“嗯......冥冥想被人接走吗？”
“不是很想，我想陪着妈妈。”
“那冥冥......喜欢院里其他小朋友吗？”
“嗯......还好吧，但是他们玩的游戏都好幼稚，我感觉我融入不了他们。”
“哈哈哈，可是冥冥也才六岁，怎么说话跟大人一样。”
“不知道，可能因为我智商比他们高吧，我早就不玩小孩子的游戏了。”
女人笑容温和地摸着小孩儿的头，眼里带着疼惜：
“可是，妈妈不需要你这么懂事聪明。”
“妈妈只希望你快乐健康。”
“妈妈.......”
“妈妈......”
“妈妈......”温冥嘴唇颤抖，眼前这个人，好像是他的妈妈。
是没有血缘关系，却爱他如亲子的妈妈。
季晏闻声转头，就看到满眼泪水的温冥，正用贪恋的眼神看着女人，嘴里不断呢喃着“妈妈”两个字。
“张院长，您好，我是季晏。”
季晏收回目光看向院长。
“你好，这桌上的......”张建英指了指桌上的两大袋子。
“给小朋友的。刚才进来没看见他们。”季晏回道。
闻言，张建英叹了口气：“院里的孩子，有些已经被送去了福利院，还有一些稍微大点的，不愿意走，非要陪着我......”
她说着，忍不住抬手抹掉眼角沁出的泪。
季晏不会安慰人，只能快速进入正题，问她孤儿院如今的情况。
张建英看着他，“其实季先生说资助，我是很惊讶的。”
“为什么？”季晏不解。
“季先生知道城西的商家吗？”张建英问道。
“商建国？”季晏脱口而出。
“是他。孤儿院半年前来了一个刚满月的女婴，是被一个女人抱来的，说养不起，就扔给了我们。”
张建英缓缓道来。
“孤儿院有育婴师，我每天也会去看看他们，本来一切都是正常的，可半个月后，那个孩子半夜突然高烧不止，那个时间育婴师们都睡了，等孩子烧到哭出声来，我们才被惊醒，把她送进医院，但......”
张建英没往下说，季晏却猜到了结局。
“那个孩子和商家有关系？”
张建英点头，“孩子烧得昏迷不醒，在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因为太小了，最终没能救回来。”
“这件事让我们全院都非常自责，如果送医及时，那孩子还能活。”
“半个月后，商建国带着一个女人来了孤儿院，就是当初把孩子交给我们的那个女人。那时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商建国在外面养的情人，商建国的妻子体弱生不出孩子，这个女婴是他唯一的后代，但女人见不是儿子，怕商建国嫌弃，就偷偷不要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女人出了意外，被商建国的竞争对手陷害，再怀孕的几率很小，商建国这才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找来了孤儿院。”
“知道孩子死讯后，商建国很生气，认为是孤儿院照顾不当，放话要收购我们。”
张建英苦笑一声，“我当时自然是不愿意的，商人手下的孤儿院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想，我只想给这些没家的孩子一点童年的温暖和快乐而已。”
“然后呢？商建国打压孤儿院了？”季晏猜到后续。
“对，商建国放话，谁敢再资助孤儿院，他就敢和谁势不两立，还找人在网上造谣，说我们虐待孩子，虽然没有证据，我们也辟谣了，但到底还是给孤儿院带来了影响。”
“况且现在这个社会，好心人很多，但有钱的好心人总在那些限定的圈子里。商家是龙头集团，没有几个聪明的有钱人会为了一家孤儿院选择得罪他。”
“所以听到您说要资助我们，我很激动，但也怕给您添了麻烦。”
“没有固定的资助，仅靠着一些志愿者和匿名的好心人，孤儿院已经撑到了现在，但是我们的开销真的太大了，我......”
张建英再说不下去，低头默默掉泪。
温冥飘在她旁边，手默默攥成了拳头。
尽管已经猜到，但季晏还是替温冥问出了那个问题：
“今天冒然过来，除了资助的事，我还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温冥，您认识吗？”
温冥目光紧紧地盯着张建英的反应。
张建英抹泪的手一顿，抬头诧异地看着季晏：
“你说谁？”
“温冥，温度的温，冥冥之中的冥。”季晏又重复一遍。
张建英的手狠狠一颤，眼里又起了层泪。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温冥一颗心狠狠落下，眼眶微红。
“季先生......”张建英激动地看着他，“您见过他？”
季晏蹙眉，“什么意思？”
张建英苦笑一声：“从他十岁那年被人接走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
“冥冥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
孤儿院面临的困境压了她太久，提及最熟悉的人，张建英忍不住一边念叨，一边泪流满面：
“只可惜，他说过会一直陪着孤儿院，说过就算被接走也会常回来看我。”
“这个坏孩子，一次都没有信守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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