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杰自从有了女儿糖糖,便由“护妻使者”转变成了“女儿奴”。你很难想象一个在战场上雷厉风行的将军在小小的女儿面前居然也会束手无策。当糖糖第一次开口叫“爸爸”时,李世杰高兴地手舞足蹈,“哎!哎!哎!”的应个没完,每当这个时候,茹梦总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家人温馨的画面定格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由于时局变化,李世杰随时待命准备奔赴战场。出于种种考虑,李世杰决定举家迁往上海。茹梦说服上官老爷和他们一起走,而肖俊亭则执意要留下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但他也答应茹梦,手头上的生意一旦处理妥当便去上海和他们团聚。
肖俊亭去车站送行时,不知怎的,突然眼神落寞,竟一时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落了泪,他抱住茹梦哽咽道:“梦儿,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好好的,即便天塌下来,你也别怕,有哥在,哥给你顶着,记住没?”茹梦点了点头,用手抹去肖俊亭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们等你!”
大上海的灯红酒绿让人时常沉醉在虚幻里,忘记了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战争,忘记了明天是否还能把酒当歌。这里有无数种可能,当然这种种可能也许好也许坏,但都不在你的预料之内。
李世杰在外征战的那段时间对于茹梦来说是种无形的折磨,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丈夫的安危。她每天都在祈祷,祈祷李世杰可以平安归来。茹梦夜里经常会做恶梦,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但她却怎么也无从知晓到底会发生什么。
六月的梅雨季节让人很不舒服,连日阴雨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湿漉漉的。糖糖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原因,总是没什么精神,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去看医生,医生也讲不出什么原由,只说到了新环境适应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一到晚上,茹梦只要抱着糖糖去客厅,糖糖便会大哭大闹,她总是会很惊恐地望着天花板的拐角处。茹梦仔细查看过并无异样,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似乎是能看见些不好的东西,也是哭闹不止,后来爸爸用桃树枝刻了个小篮子,用红绳系上带在她的手腕上,后来就好了。
茹梦让小凤出去寻桃树枝,准备用桃树枝煮水给糖糖洗澡。可糖糖毫无征兆地开始发高烧,小小的身体开始不停地抽搐。茹梦抱着糖糖无助地往医院赶去,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和这孩子的缘份在这一世要尽了。茹梦不停地想要刻意抹去这种不安,可这种感觉却愈发强烈,搅得茹梦心神不宁。
医生安排糖糖住院治疗,茹梦没日没夜地守在床边。她抚摸着糖糖苍白的小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止不住地往下掉。此刻,她多希望世杰能在身边,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就站在她身旁也好啊。可是,她自始自终都是一个人。这种无助和孤独感如影随形,想甩都甩不掉。
深夜的病房显得异样的安静,茹梦实在太困了,趴在那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糖糖摸了摸她的脸,笑眯眯地看着她。茹梦一看糖糖好了,高兴极了,她一把抱起糖糖亲了又亲。可是糖糖的脸怎么那么凉啊,“糖糖…糖糖……”茹梦喊着喊着一下子惊醒了,她满身的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摸了摸糖糖的手是冰凉的,再看她的嘴巴已经发青了。茹梦哭喊着女儿,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医生!医生……”茹梦撕心裂肺的喊声如同炸雷般打破了夜的寂静……
还不满三岁的糖糖就这么走了,她应该还不记得些什么,但她肯定会记住她妈妈的样子。茹梦在医生宣布女儿已死亡后,便将她抱回了家。这一次茹梦显得异常的淡定,她没有哭也不说话,看不出她的痛苦,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心灰意冷的麻木。她给女儿好好地洗了个澡,给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般。
李世杰在糖糖下葬的第二天才赶了回来,丧女之痛将这个英姿飒爽的男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他终日与酒为伴,借酒消愁。他想安慰茹梦,但她一直都不肯说话,甚至都不让他靠近。李世杰知道茹梦这次是恨死了他,恨他不在她们母女身边,恨他没有救糖糖,恨他连女儿走都没送最后一程。这辈子没流过的泪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李世杰不停地用手捶打着冰冷的墙面,打出了血都未察觉,他后悔也无济于事了。那鲜红的血印在雪白的墙上显得是那样刺眼。
肖俊亭刚到上海,他顾不上休息,下了车便直奔李世杰家。当时天已经黑了,李世杰还没回来,小凤哭哭啼啼地将糖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少爷,小姐从糖糖出事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我怕她这样会垮掉的。她从小就跟你最亲,你劝劝她啊……” 肖俊亭心疼地都要碎了,他轻轻地推开了茹梦的房门。
屋里没有开灯,略带凉意的晚风吹动着窗纱,柔和的月光洒在茹梦惨白的脸上。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极了一尊雕塑。肖俊亭缓缓地走到茹梦的身后,将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梦儿,想哭就哭吧,别一个人扛着,哥在这陪你。”茹梦听到了肖俊亭的声音,她的心微微抖动了一下。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多日来压抑的各种情绪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她趴在肖俊亭的怀里嚎啕大哭,那哭声振得肖俊亭忍不住浑身颤抖,他轻轻抚摸着茹梦的头发,像小时候哄她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们梦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时间可谓是抚平伤痛最好的良药,一年后茹梦的眼中虽再也没有了年少时的光芒,但她已经变成熟了,对于生老病死之事已无大喜大悲之态,她表面上看似云淡风轻,但内心即便是亲近之人也再无法了解。李世杰曾尝试与茹梦再要一个孩子,但都没有结果。他也相信了茹梦说的,这样的事情是要靠缘分的。
茹梦重新拿起笔开始写小说,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名啊利啊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是需要一种情绪发泄的媒介,而将情绪付诸于笔端便是最好的方式。写着别人,也写着自己,相当于开启了一场自我疗愈。
每当李世杰看着茹梦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书房里写作的时候,他的心都会很痛。那削瘦的背影像一把刀一点点地在剜他的心。他知道曾经那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孩已经不在了。李世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不经意间从眼角滑落。
茹梦的新作《人生几度秋凉》一面世便引起了上海文坛的骚动,这部长篇小说一改她以往温婉的创作风格,以言辞犀利的笔锋写尽人间百态,以嘻笑怒骂之语道尽沧海桑田,读者直呼看着过瘾。文中更是暗讽了当时中国不能在上海驻军而日本人可以以及一座国际型大都市沧陷后的惨状。就是这种既暗也明的论调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其中也包括日本人。
肖俊亭最近这段时间跟上官老爷的关系有些紧张,原因是他在生意场上和日本人有往来。上官老爷极力反对他与日本人有接触,但肖俊亭却不以为然,生意跟谁做都是做,为什么日本人就不可以,况且这个日本人还是自己的好朋友。
井伊涼太,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子,十年前便来到了中国。他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所以他中文说得也很好。父亲希望涼太能接手家族的生意,可他似乎对文学和音乐更感兴趣,尤其是关于中国的。父亲为了儿子能更好地发展,便同意他来中国学习,学成后便留在中国做生意。
井伊与肖俊亭的相识纯属偶然,当时井伊做的生意触碰到了当地□□的利益,□□老大便示意手下让这个日本人尝点苦头。正当井伊一个人手无寸铁地面对一众打手的时候,肖俊亭恰巧路过救下了他,并通过自己的关系帮他摆平了这件麻烦事。从那时起井伊便交定了肖俊亭这个中国朋友。
他们除了在各自的生意上互相帮忙,闲时也喜欢找处清静的饭馆喝酒谈心。要说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是生意场上得意而情场失意的人。
肖俊亭自不用说,这么多年孤身一人,身边美女如云,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动心的。他始终想要的只有一人,但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只能把这份感情深埋心底,这种不能言说的情酿出的苦酒只能由他自己慢慢地品。
在日本的时候,井伊有一个心爱的女孩叫禾子,禾子长得很可爱,像个娃娃。他们是同班同学,因为都喜欢看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而互生好感。那时候因为还是学生,年龄尚小,所以他们爱得很小心翼翼。长大后的两个人迅速坠入了爱河,爱得难舍难分,以为爱就是全世界。
井伊的父亲知道儿子的恋情后勃然大怒,因为禾子家条件很不好,她的父亲还坐过牢。他是绝对不允许这种身份的女子嫁入他们家的。井伊以绝食抗议也无法憾动父亲的态度,他被关在家里,哪也不许去,那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
父亲用金钱收买了禾子的父母,并将禾子送给井伊的信物归还于她,并告诉她井伊已与一富家女子定婚,即将出国留学。禾子虽不相信井伊会这么做,但也没有办法。她摆脱不了贫穷的枷锁,便只能任命运摆布。禾子在父母的要挟下匆匆嫁给了一户尚算富裕的人家,嫁过去的禾子才知道,人家是有正妻的,只是无法生育,要禾子是替他们生孩子的。
万念俱灰的禾子最后用自尽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井伊痛不欲生,一度消沉,后来来到中国,他想用忙碌来冲淡对于禾子的思念和愧疚。白天还好,一到深夜,那种莫名的孤独和负罪感便侵蚀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两个男人就那样坐着,你一杯,我一杯,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说着,痛心着,即便是看到了对方的眼泪也不觉得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井伊很喜欢看茹梦写的小说,他甚至会读到流泪,那种无法言说的共鸣感,让井伊对于这位并未谋面的作者心生欢喜,仿佛他早就认识她一般。井伊好几次央求肖俊亭安排他和茹梦见一面,都被肖俊亭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因为他知道茹梦不喜欢他和日本人有来往。
日本东亚同文会不知从什么渠道知道了井伊与上官一家的关系,遂让他从中周旋,让茹梦参加中日友好作家联谊会,井伊便找到了肖俊亭。
“俊亭君,希望令妹能够赏光参加,都是文人,不会出现乱七八糟的人,请您放心!”
肖俊亭眉头紧索道:“我可以把这件事情转告茹梦,但以她的个性,能去参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那真的是太感谢俊亭君了,我也很期待能与茹梦小姐相见。”
不出肖俊亭所料,茹梦果断拒绝,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让她去参加日本人举办的连谊会,就等于给她扣上了一顶亲日的帽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一世会待多久。如果埋下了这个恶因,那日后恐怕要付出比失去生命更可怕的代价。
茹梦虽不喜欢政治,但也不至于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她晓得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遂以身体抱恙为由委婉拒绝,并登报说明《人生几度秋凉》为其封笔之作,日后不再会出版任何作品。此举引得上海文坛一阵骚动,书迷们更是扼腕叹息,一时间茹梦的新作旧作都成了书迷们疯抢的目标。本想着退出文坛的茹梦却阴差阳错地又火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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