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安，”她忽然开口，声音比茶雾还要淡，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既然你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我就先走了。”
“行，”祝卿安正被晏新知缠得没法，闻言松了口气似地扬了扬手，道，“那你先走吧，等我把那份卷轴里的东西研究出来后，我就给你送过去。”
白衣金纹的女子微微颌首，收起茶盏不再多言，在转身要走时，叶九不知哪里来的焦急，下意识拽住了她的手，“等等！”
一时间，三双眼睛同时落在她的身上，叶九没心思去在意晏新知和祝卿安惊奇的目光，只觉得不能就这么让她离开。“你先别走。”
白衣女子脚步顿住，目光清凌凌地扫过手腕，叶九这才惊觉自己的唐突，慌忙松手。
她这才舍得把目光分给她，眉峰微蹙，那双浅淡的眸子落在身上，如月色落在苍茫的大地，带着遥远的凉意。“请问有事吗？”
叶九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紧，手指蜷了蜷，指尖还残留着衣料摩擦的触感，她张了张嘴，那些涌到喉咙口的话突然乱了章法，明明心里急得有只雀鸟在扑腾，说出来的却只有干巴巴的一句，“我......我好像见过你。”
话音刚落，祝卿安噗嗤一笑，之后强忍笑意，晏新知也“呀”了一声，瞠目结舌，她上前想要提醒叶九什么，但被祝卿安拦了下来。
白衣女子的眉峰蹙得更紧了些，目光在叶九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礼貌的平静，“我不认识你。”
这话说得平铺直叙，却像块石头砸进叶九心里，她眼眶蓦然红了，说不上来的悲伤与痛苦淹没了整个躯壳，她第一次觉得心脏缺失的地方，空荡荡得刮着冷风。
明明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固执地重复一句话，“我认得你。”
“她......她失忆了，可能记错了。”晏新知连忙打圆场，拉了拉叶九的胳膊，“昭珩仙尊您别往心里去，她现在也就记得自己的名字。”
祝卿安也开口打趣，“小朋友，你这套搭讪话术早就过时了，咱们昭珩仙尊可不吃这套，是吧，虞景桓。”
说着，她递来一张手帕，“快把眼泪擦擦，被她拒绝的人，能从东洲排到西洲，没什么值得往心里去的。”
虞景桓看着叶九眼中的执拗和洇红的眼尾，感到一阵心悸，她为这陌生的情绪感到茫然，眉眼不由舒缓下来，语气温和。
“我往年经常去民间布咒施雨、镇山封灵、引渡亡魂，你可能以前见过我，这并不罕见，也可能我们曾经确实相识，只是我年岁已长，忘性大，你叫什么名字？”
“叶九。”叶九极力忍住哽咽，不明白的执念沉甸甸得横亘在心头。
一颗仿佛有水波荡漾的幽蓝色珠子出现在虞景桓手中，她递给叶九，“那么，这颗水灵珠就当作见面礼送给你，愿你往后安遂无忧。”
“这太贵重了......”叶九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虽不知水灵珠的来历，但光那流转的光泽，就知道绝非寻常物件。
虞景桓却没收回手，指尖轻轻推着珠子往前递了递，“拿着吧。”
她的声音如山风过寒潭，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水灵珠能滋养气血，在危急时刻也能化出屏障，你带着也许用得上。”
叶九接过，指尖刚触到水灵珠，就觉得一股清润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像山涧的清泉淌过干涸的河床，一直缠绕喉间的干渴都消散了不少。
珠子不大，刚好能被她攥在手心，那荡漾的水纹贴在掌心，竟像是在轻轻呼吸。
“谢谢你的礼物。”叶九郑重地看向虞景桓，“往后我会送给你更贵重的礼物。”
虞景桓轻轻一笑，并不在意，只向祝卿安和晏新知点头示意，转身时衣袂已被山风托起，衣摆的金纹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细碎的光弧，像是流萤顺着裙边飞散，她并未踏剑，只是足尖轻点，周身便卷起一圈白气，驾风而去。
叶九仰头望着她进远处云海的身影，忽然觉得她就像一片终于挣脱束缚的云，回归到属于她的天际。
“别瞧了，昭珩仙尊向来独来独往，能跟你说这么多话，还送你水灵珠，已经是天大的破例了。”祝卿安走过来，把玩着珊瑚珠，“你这小丫头，倒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
“不过，你真认识她？”话音一转，祝卿安疑惑地问，“虞景桓很少让人近身的，你刚刚直接上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不记得了。”叶九握紧水灵珠，记忆像是沉在黑暗中，捞不起来一点，她抿唇又颓丧。
晏新知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能理解能理解，毕竟你体质特殊嘛。”
不再多言，晏新知向师尊介绍叶九，“师尊，这是我在山下找到的好苗子，虽然测灵珠测到半途把血珠吐出来了，但就根据刚开始的光泽，她应该是水天灵根，因此想找你看看。”
叶九诧异地望了眼晏新知，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全，晏新知耸耸肩，将叶九推到师尊跟前，漫不经心，“剩下的让师尊看看就知道了。”
祝卿安瞧了晏新知一眼，又瞧瞧叶九，伸手搭在叶九的脉搏上，灵力顺着脉搏游走。
叶九下意识绷紧身子，只觉得她指尖微凉，却又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一股暖流顺着指尖漫过来，温和又不容抗拒。
祝卿安的眉头渐渐蹙起，原本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神沉了下来，指尖的动作慢了些，目光在叶九脸上停留片刻，又开始摸她的骨龄。
“真奇怪。”她低声呢喃一句，收回手时，指尖在自己掌心轻轻点了点，看向叶九的目光满是惊疑不定。
这人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脉搏跳得平稳有力，怎么会有死者才有的骨相？更诡异的是她身上不同部位的骨龄并不一致，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将这具身体往回拉扯，硬生生要把走过的岁月褪掉几层。
“你是不是去过忘川渡？或者......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东西？”
叶九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祝卿安沉吟片刻，“你们跟我来洗尘殿吧。”
洗尘殿内。
祝卿安没急着说话，先取了个白瓷碗，指尖在碗口虚虚一划，碗中便凭空凝出半碗清水，她又从袖中摸出枚青铜小镜，镜面打磨得光滑，镜中影像却总蒙着层淡淡的雾。
“过来。”她朝叶九招手，将青铜镜递过去，“对着镜子瞧瞧。”
叶九依言接过镜子，镜面微凉，一股细微的电麻感便顺着指腹窜上来，她定了定神，未作声张，低头看向镜中。
镜中雾气缓慢旋转，像是投入石子的湖水，一圈圈荡开涟漪，镜中人影渐渐清晰，映出的面容眉清目秀，只是眼眶还带着未褪的红，可再仔细看，却发现镜中自己的额间竟有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朱砂色印记，像是被水晕开的胭脂，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叶九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她不确定自己原先模样是否有这抹朱砂红。
祝卿安收回青铜镜，指尖在镜面轻轻一拂，那点朱砂印记便在镜中清晰了几分，“这是‘往生纹’，只有接触过冥界之物，或在忘川里游过一回的人，才会留下这种印记。”
晏新知在一旁听得咋舌，“冥界？叶九你去过地府？”
叶九摇摇头，心却沉了下去，记忆依旧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
祝卿安又思索了下，引叶九走到洗尘殿角落，她伸手掀开一块黑布，露出底下约半人高的立体镜。
这块镜的镜面是由整块寒潭水晶打磨而成，边缘嵌着暗银色云纹，镜身不算宽，却足够映出人的全身，连衣摆的褶皱都清晰得毫厘毕现。
祝卿安抬手示意叶九站到镜前，“这面‘溯洄镜’能照出魂魄本源，你站进去试试。”
叶九依言走近，刚站定，镜面突然荡起水波般的涟漪，那层柔和的光晕骤然收紧，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将她轻轻拢住，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秒愕然瞪大眼睛。
只见淡青色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皮肤下游走至表面，密密麻麻地爬满四肢百骸，连指尖、耳后这些细微处都没放过，纵横交错间，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廓，而阵眼就在她缺失的心脏处！
“这是......”晏新知凑过来，望着镜中密密麻麻的纹路，惊得瞪大了眼，“跟我上次在古籍中看到的‘锁魂阵’残纹很像！”
“可那不是......”话音未完，镜中身影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那笑容不属于她，眼神深邃，像是有另一个魂魄正透过镜面望着她。
镜中淡青色的纹路飞速转化为火红色，艳得像是流淌的烈焰，恍若滚烫的岩浆，顺着四肢百骸飞速蔓延。
下一瞬，刺骨的灼痛猛得在体内炸开!
叶九甚至能听见“噼啪”的轻响，像是自己的筋骨正在被灼烧，疼得她浑身发抖，却又动弹不得。
镜中人的嘴唇缓缓开合，那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偏偏眼神却像活的，两个字从她喉间挤出来，不似人声，倒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又冷又涩，“枯木。”
这两个字刚落，叶九的耳膜像是被重锤击中，嗡嗡作响，一股强烈的电麻感顺着脚底窜到心口，她猛地看向镜中，只见那火红色的纹路突然在她心口聚成一团，像朵正在绽放的血色花，而镜中人的眼睛似有深意地望着她。
镜中画面一转，竟呈现出一片焦黑的林地，无数枯槁的树干直指天际，枝桠间缠着黑色的雾气，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凝神！”祝卿安低喝一声，指尖弹出一道红光，正中镜面。
只听“嗡”的一声轻响，镜中的诡异画面瞬间破碎，化为旋转的黑气，同时，叶九掌心的水灵珠突然爆发出幽蓝色的强光，清润的凉意如潮水般涌遍全身，与镜中的黑气撞在一起，发出“兹拉”一声轻响，镜面的涟漪骤然平息，一切恢复原状。
叶九额头满是冷汗，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满是铁锈味，“枯木......”
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她混沌的记忆里，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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