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犹豫了下，伸出手接过，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时候，一股清润的暖意顺着水流涌来，安抚了无处安放的焦灼。
“怎么样，甜吧？”
叶九点点头，望着满院摇曳的竹影，或者在这里住下，也不算太坏。
她转头看向一脸惬意吹风的晏新知，问出刚刚就一直环绕心间的问题，“你不是下山历练吗？这么中断回来不要紧吗？”
晏新知顿了一下，抓了抓后脑勺，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其实，也不算中断吧，”她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我这回下山，主要就是找与众不同的人。”
她说的含糊，叶九却敏锐地捕捉到异样，“与众不同的人？什么样的与众不同？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人，每个人都可以说是与众不同，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晏新知被问得一僵，踢石子的动作顿住了，索性手一摊，本也没想瞒着，“行吧，其实要找的是天命之人，身系天道气运的，具体内情我不知道，但一个月前日生裂痕，东洲的昆仑山脉突然发出龙吟的轰鸣声，震得半个修仙界都能听见，南州镇压着万千妖兽的离火塔，也在同一日进行暴动，险些让其逃脱。”
她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灵泉边的青苔，叹气，“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你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那晚的月亮是血色的，布满细微的裂痕，从缝里漏下来的黑气，沾到凡间的草木，第二天全枯死了。掌门和几位长老连夜去了昆仑，回来后只说让各峰留意异动。”
“前段时间，师祖下达指令，要我们下山寻找身上缠着光线的人，天下将倾，需寻齐五个天命之人结成五行大阵，以补天裂。”
叶九的心猛地一沉，晏新知还在喋喋不休，“你也别怪我隐瞒，如今修仙界早就人心惶惶，离火塔暴动的时候，有位长老为了镇压妖兽，元神都碎成渣了......现在下山历练的弟子多如过江之鲫，散修邪修混在一起，你体质又特殊，在这节骨眼上，容易遭遇不测。”
叶九扯了扯嘴角，声音带着自嘲，“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死而复生之人，你们就敢断定我是其中之一？万一找错了人，耽误了进度，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晏新知抬起头望着她，声音平静，“我们无法断定，天命之人被天道护佑，非是能轻易寻找到的，问天阁的道尊玄机子耗尽修为、双目尽废，也只能知道天命之人的大致方位，以及她们各自象征金木水火土，她们身上也许有信物，也许没有。”
“我们之前找到过一个绣娘，她指尖能凝出火焰，缝的衣服能驱寒毒，本以为是‘火’，结果带到宗门才发现，她身上的火是邪修种的’离魂火’，不到三天就自燃成了灰烬；也找到过一个农家少年，他能使枯木逢春、改良土壤，身上缠着土黄色的光，还没来得及带回宗门，便被有心之人用化灵散废掉了灵根......”
“这种事情太多了，我们赌不起。”
“而且玄机子道尊说‘水’属性的天命之人，方位在逍遥宗的东南方向，我一路向东南，然后撞见了你。”
叶九沉默了，她望着泉水里自己苍白的倒影，“那你们找到几个了？”她忽然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加上你，可能......两个？”晏新知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听闻天命之人分布在五洲，其他宗门势力也都在找，目前确定的是北洲的一位将军，能在冰原上种出粮食，身上缠着金色的光，掌门说那或许是‘金’，但她不肯跟我们回宗门，说要守着边关的百姓，我们暗中派人护着，但前段时间传来消息，说她被兽潮围困，至今生死未卜。”
她叹口气，用袖子抹了把脸，“所以师尊特意嘱咐我，这次如果找到，敲晕也得带回来，至少这里有阵法护着，比外面安全，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天命之人......等找到其他几位，或许自然便有分晓。”
五个天命之人、五行大阵、补天裂......本该陌生的词语却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像沉重的锁链，缠得她近乎喘不过气。
不对，有什么不对......
她本能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但混沌的思绪像是被浓雾裹住的沼泽，越是用力挣扎，越是陷得深，无法挣脱。
“天命之人......”她低声重复，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天道将覆灭，又有什么能力护住天命之人，它又要如何自救？得其青睐的人，是救世，还是献祭？”
叶九后颈猛地窜起一阵寒意，像被冰水浇透，心底却浮起一种近乎荒谬的熟悉，就像是溯洄镜中那个诡异的笑容，明明带着恶意，偏生让她觉得，这一切本该如此，仿佛一道早已刻进命格里的谶语。
——目前已知的信息太少了。
晏新知敏锐地听到些许，“叶九？你在说什么？”
叶九深吸一口气，她暂时抓不住那根不对劲的线头，索性不去理会。
“我说，我在想，你们找的是天命之人，还是......能被你们掌控的人。”
晏新知猛地站起身，“我们掌控不了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是自愿来此，就像那位北洲将军，我们派了十位元婴期弟子前去护着，好话说尽，她照样不肯离开边关；之前那个绣娘，若不是她自己想来看看修仙的地方长什么样子，我们根本劝不动她......”
她的声音低下去，“其实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怕，怕自己担不起这份天命，怕是找错了人......但再怕又能怎么样呢？”
叶九被她话语中浓烈的情绪所攫住心神，她伸手放在胸膛，仍是一片死寂。
“我可以留下，”她忽然说，“但我有条件，一、查阅所有有关的古籍，二、我要开始修行，三、我要亲眼去看看其他天命之人。”
“好。”晏新知松了口气，“你的要求都合情合理，修行是肯定会教你的，逍遥宗的《引气诀》虽不算顶尖，但胜在根基扎实，最适合你这种......嗯，体质特殊的人打基础，改明儿，等你的弟子令牌发下来，你就可以去藏书阁读书了，至于其他的天命之人，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
叶九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晏新知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她挠挠头，声音软下来，“其实我也觉得，天命之人这说法挺扯的，什么救世，什么气运，听着就累得慌......你看起来比我都小。”
声音渐低，她从法袋中摸出个红绸包裹的小盒子，塞到叶九手里，“给你的，赔罪。”
叶九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糖糕，形状像片桃花，散发着清香。
“这是山下老字号的‘桃花糕’，我特意多买了几块，本想路上吃的，你别想那么多，先住着，要是实在不想待，也先学一身本领，能护住自己再说，等风头过了，我偷偷送你下山，就当......就当我没找到你。”
“其实我师尊的‘赤骨扇法’很厉害，能引动心火、克制阴邪之气，等你修为入门了，我去求求她，让她教你两招。”
晏新知的脸上满是真诚，眼里并无算计，气息一如初见时的温和。
叶九合上盖子，“谢谢。”
“客气什么，我去膳房给你打点饭，顺便给你催一下手续，你好好歇着，别胡思乱想。”
“对了！”晏新知走到院门口又折回来，从法袋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香囊塞进叶九手里，“这是安神草做的，要是魇住了，闻闻就好。”
香囊的草药味清清淡淡，混合着灵泉的清冽，意外地让人安心。
叶九望着晏新知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转身推开厢房的门。
房间内，陈设简单却雅致。竹床上铺着云丝被，摸上去软得像团云；书桌上摆着砚台和几只狼毫笔；墙角的博古架上，零散放着几卷竹简，细看竟是些记录各地风物的杂记。
叶九拉开竹制的抽屉，里面摆着一只金子做的貔貅，外表光泽，看着被人抚摸过很多次。
“祝前辈的东西？”叶九喃喃自语，将金貔貅拿在手里，貔貅的肚子里似乎是空的，晃一晃能听见细碎的声响，像是什么小物件，她翻来覆去地看，发现貔貅的前爪下刻着一个极小的“安”字，笔锋凌厉，不清楚是不是祝卿安的字迹。
叶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金貔貅放回原位，虽不清楚为什么要放在这里，但她并无窥探别人**的兴趣，也许只是落下了。
叶九走到博古架前，抽出一卷记录南洲风物的竹简，竹简的编绳有些松了，她小心地展开，里面果然记录着离火塔的信息。
——南洲离火塔，塔身由南明离火晶铸造而成，塔基埋有火精心，镇万妖，每逢月圆则塔身泛红，若塔身开裂，必是火精心将碎之兆。
她的心猛地一跳，翻至竹简末尾，看到一行小字，“塔下有地宫，藏‘离魂火’，非至阴至寒之体不可近，邪修常以生人血饲之，可炼制噬魂丹。”
离魂火......正是晏新知说的，那个绣娘身上被种下的邪火。
叶九将竹简放回原位，指尖的凉意更甚，离火塔的暴动，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暗中饲养离魂火，故意动摇封印。
而这卷看似普通的风物杂记，竟藏着如此关键的线索，祝卿安把它留在听竹苑，是疏忽，还是......刻意给她看的？
窗外传来翅膀的扑腾声，叶九猛地转身，只见一只雪白的鹞子踩在窗台上，嘴里叼着支开得正盛的山茶花，黑曜石似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鹞子见她看来，放下山茶花，挥挥翅膀掠到竹枝上，歪着头打量她，竟透着几分通人性的机灵。
叶九走到窗边，拾起那支山茶花，花瓣上的露水滚落在指尖，凉丝丝的，带着山野清晨特有的清润。
“小鸟，是谁让你来的？”叶九望着那雪白的颜色，心情松快了些。
白鹞子歪了歪头，用喙理了理翅膀上的绒毛，忽然振翅飞起，在听竹苑上空盘旋一周，俯冲下来时，爪子上多了片带着墨痕的湘妃竹叶，精准地落在叶九摊开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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