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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波澜

霍家少郎盛名千杯不醉,万盏不倒。这一天酒宴下来已是替舅父挡了不少贺酒,至晚宴时,方觉头略有昏沉。

宗室亲友与三公九卿皆入主院内庭入席,男女宾客分席列座。

霍去病从外厅过来,执壶端杯,看来是才敬了酒回来。他定了定神,赤灵立在门旁,正要扶他,霍去病一摆手,自己走到席间跪坐下来。

绢花屏风后面坐着卫长公主,今日她披了团云蝶花绢地礼服,从霍去病一进门就注意到他今日许是有些微醉。

隔着屏风,前面坐着平阳少侯曹襄。

卫长公主望向霍去病,端起双耳酒杯,朝他示意,仰头掩面一饮而尽。霍去病亦回饮一盏。

卫青双颊绯红,但定力甚好,不失风度:“今日鄙人大婚,幸得陛下爱护,公主垂怜,各位亲友同僚恭贺,不胜感激!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众人也是一并道喜:“大将军客气,恭喜恭喜啊!”

酒过三巡,宾客开始三三两两同卫青道别:“大将军不送,**一刻值千金啊!”

霍去病见外院有宾客不时起身道别,便往大门这边来,林管家正在大门送宾客,他遂折身回内院。

夜里廊灯昏黄,霍去病今日饮了多少壶酒,自己也不曾记得。只觉今日陛下御赐的贡酒和往日不同,他饮惯了北方的烈酒,今晚这酒香而不艳,低而不淡,入口醇香幽雅,不浓不猛,香味细腻,回味尤其悠长,应是枸酱贡酒无疑。

素闻这南来贡酒绵香醇厚,软糯厚重如豆浆,浅饮不易上头。但他素来少饮此酒,喝得又急,只觉头重得厉害,迷眼甩了甩头,却感觉胸口撞了什么,手一扶捏到一把细腰,心下一惊,竟是个女子!

夜里面容看得不真切,只觉这女子身形娇小,似乎套着短袄襦裙,怀里暗香一阵,这香味……

霍去病尚未回过神来,那女子猛一把推开他,问道:“这便是霍郎官的待客之道?”

霍去病听着声音熟悉,定睛一看,绯红灯色下朦胧映出秋水之上的两弯罥烟眉,面薄腰纤,正锁眉质问,声音却软糯可人,倒叫霍去病酒意更浓。

他也认不出是何人,只问道:“你是何人?我不曾见过。”

“舒醴。”

“舒醴?”霍去病耳边一震,她怎得在府里?

“你如何进来的?”

“自然是递了拜帖进来的。”舒醴见这霍家郎官酒劲未去,又加一句,“今日卫大将军大喜,我递了拜帖给林管家,来得晚些。”心下却如小鹿“噗噗”乱跳,好浓一股酒气,那霍去病的胸膛横阔坚实,若不是他一把扶住,她只怕定力不稳要踉跄摔倒。

却说昨日舒醴约见霍去病不成,又不知何时能再碰见,叫箓竹打听了才知,这霍家郎官平日里多在上林行营羽林军中厮混,偶在宫中,长平侯府得见的时候极少。那日他既是派了侍从过来回话,必是有玉簪的下落,不如趁着长平侯府大喜进来寻这霍郎官。幸而舒家与林管家相识,讨杯喜酒的交情还是有的。她留了箓竹在家中内应,晚宴前携了拜帖独自进府来,捡了张女眷的桌子坐下,胡乱吃了几口便寻这霍郎官。

长平侯府着实大,今日人又多,她紧捡着酒席间找寻,内庭宴席自然是进不去的,既是迎来送往,垂花门的回廊他总要出现。见宾客开始散去,舒醴寻思这霍郎官要送宾客,便往回廊这边来。

上次跟随顾翁入府拜见,因为隔着帷帽,舒醴本也未识清霍郎官的面容,见这少年玉冠束发,着玄黑紫边礼服,和其他宾客大有不同,府中能替卫大将军迎送往来的男丁也就只有霍去病了。正要搭话,却不想和他撞了个满怀。

霍去病定了定神,清醒了几分。廊下这女子似曾相识,是了,今日没戴帷帽。

“我寻霍郎官来,是想问问郎官可曾见过我与你书信中提到的玉簪?”舒醴开门见山指明来意。

“见了,”霍去病倒也爽快,摆摆手,示意舒醴过去,“舒小姐莫急,玉簪在我这里,你随我来。”

今日长平侯府人多,为免旁生误会,霍去病寻思找个安静的地方将玉簪交还与她。他正领着舒醴往自己书房这边来,却远远见到前面有人过来。

“这边。”霍去病突然停下,舒醴一头撞到他后背,难掩尴尬。他带着舒醴折身往自己院子里来。赤灵和山岚正在前厅帮忙,这边现下无人,想来更为稳妥。

舒醴跟着霍去病兜兜转转早已绕晕,侯府院深,又是夜里,她只好跟紧霍去病的脚步。绕过前院,又过了一处假山花园,到了一处别院。这院子清幽雅静,全然听不见前院的喧嚣。

院里暗香款款,是那寒日凌枝的腊梅。

转过别院的假山池子,出现一座两层楼阁,霍去病带着她往主屋去。到了门前,霍去病停下:“舒小姐稍等。”他便开了门进去。

廊下挂着大红羊角灯笼,屋里掌着灯,从舒醴这里望过去能看到门厅内放置着金丝楠木雕花桌几,墙上挂着一张硕大的舆图。舒醴识得,那是汉室疆域图,只不过这幅舆图四周比她所见过的要多上许多旁的疆域。图下设有花梨条案,岸上散放了几卷书,左右暖阁均有花梨浮雕屏风,不得见其后,卧房一应陈列内敛雅致,霍去病进去便转到右暖阁屏风后去了。

虽已初春,长安夜里风却凉得紧,舒醴素来畏寒,虽罩着银狐短袄,却也冻得鼻尖发红,手心冰凉。

瑟瑟中却听得池边有脚步声响,来人边走边喊“表哥哥”。

舒醴头皮一紧也没多想,一脚迈进卧房门厅,未及站稳,眼边闪过一道黑影,手腕一紧,整个人便跟着倒在霍去病怀中!霍去病顺手一带,两扇房门“啪”一声合拢,环紧舒醴细腰背过身去稳稳抵在门后,舒醴整个人立时贴紧了霍去病,胸口闷气,抬头正欲张嘴,霍去病却低下头来食指轻按她朱唇,暗示噤声,眼里一汪深潭,映出她的惴惴不安。

舒醴不敢作声,只觉耳根开始燥热起来,霍去病起伏滚烫的胸膛,更是熨得她整个身子灼热,全然没了起初的寒凉。

“表哥哥,”门外响起来一阵娇嗔,“你关门作甚?”

“何事?”舒醴不敢动,霍去病的声音从胸膛处闷声传来,牵筋动骨。

“酒宴散了,我同姊妹们要回宫里去,来寻你道别,”门外女子有些撒娇,“你倒好,寻了一圈不见踪影。”

“我睡下了,今晚喝多了酒。”舒醴觉察霍去病必是在乎门外女子,不然如何会隐瞒?

“怎么?哥哥喝多了?”门外有些焦虑,“可还要紧?我这就让他们端些醒酒汤来!”听见门外一阵嘈切。

“不必!”霍去病手上用力,舒醴腰间更紧,“不妨事,已经好多了。”

“那如何使得!今夜怪我大意,霍哥哥吃了好些酒,晓是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别急,我这就吩咐缙云去端醒酒汤来,哥哥你先开门。”门外不依不饶,那门上分明印着霍去病的七尺身形。

“说了不必!”舒醴听得霍去病胸腔微震,“你且回宫去,恕不远送!”

僵持间,只听门外又响起一阵声来:“请卫长公主安!”

卫长公主?门外竟是卫长公主!

舒醴闭紧双目,心下寻思这可如何是好?今夜怕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了。

“长公主忧心了,”后来的女子道,“醒酒汤赤灵已经去取了,马上就回来。夜深露重,还请公主先行回府,鸾驾已经候在正门了。”

这后来的女子便是山岚,她素知少郎习性,平日里侍女都不得进他卧房半步,今夜必不会给公主开门,三言两语缓了僵局。武帝向来宠溺卫长公主,她性子自然是骄纵些,这卫长公主爱慕霍家少郎的事情,宫里宫外皆尽知晓。

卫长公主见伺候霍去病的丫头跟过来,也觉夜里硬闯少郎卧房是不妥的,便放下进来的念头,但心里又忧心又疑惑,就又嘱咐了山岚几句方才迟迟离去。

“少郎,”山岚看了眼门上的身影,浅浅叩了叩门,“公主已经离去。”

舒醴微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紧紧环住霍家郎官的结实蜂腰,那腰上的玉贝温润绵滑,脸颊绯红正欲退开,却被霍去病紧环不放:“你且下去,这里现下不用人。”顿了顿,“醒酒汤也不用了。”

“是,”山岚临走,又问一句,“少郎可需要暖汤?”

“也不用。”听到山岚走远的脚步,霍去病才松了口气,一低头,屏气凝神,四目相对,只听见对方的心跳。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看一个女子。

这是他第一次抱一个女子。

舒醴背对虹灯,灯色晦暗,睫毛灵动双颊绯红,被他紧贴怀中,娇喘微微,额间微汗的发丝贴着两鬓凝脂,暗香款款。

霍去病只觉呼吸短促,酒劲肆意翻滚涌上前额,浑身一阵燥热,猛地松开舒醴。

舒醴大口喘着粗气,颤巍巍坐到桌几凳子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过去倒水。

“实在冒昧!实在得罪!”霍去病拱手欠身连说两遍,竟不敢再看舒醴。

“不打紧,”舒醴喝了一口水,缓过劲来,若是霍去病再不松手怕是她要晕厥过去,他的手劲实在过大,“霍郎官,玉簪呢?”

霍去病这才回过神来,转到屏风后面取了簪子出来:“可是这只?”

“是了!”舒醴眼里掠过一丝惊喜,欠身作揖,接了过来,“多谢霍郎官!”

舒醴微微碰到霍去病指尖,复想起刚才的情形,脸颊又烧了起来,抬脚就要去开门,又觉不妥,看这光景,已是亥时,也不知门外是否有人,一时进退两难。

霍去病知她心意,移步到了门口:“舒小姐放心,酒宴虽散,府里人还需收拾些时候。”开了门回头道,“我既已遣开山岚,她定然知晓用意。”

霍去病看了看天色,眉心微蹙:“你?一个人?”

“嗯。”舒醴低声应道。

“那我送你。”

“不用。”舒醴虽然怕黑,却顾及旁的误会。

“我送你,”霍去病知道她忧虑什么,“夜里有宵禁。”顺手取了玄狐裘领披风,迈出房门,示意舒醴跟上。

舒醴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却见霍去病并不从来时的路去,直带着她往后院来。舒醴会意,浅扬嘴角,这霍家少郎思虑周全,现下若是两人一同走了前门,怕是明日要多一桩闲谈。她跟着霍去病从回廊绕到侧门,出了侯府。

弦月高悬,月华如练。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华阳大街上。

月光罩着舒醴的银狐短袄,夜风卷了落叶穿城而过。舒醴缩了缩脖子,双手抱紧自己,觉着温暖一些,忽觉肩上一沉,扭头瞥见玄狐裘领的披风盖到了自己身上,霍去病立在身后按住舒醴肩头,示意她停住脚步,伸手为她系结。

舒醴定定站在原处,霍去病双臂探过她耳间,腕间绛紫色的袖口轻触她双颊耳发,酥酥痒痒,刀刻斧劈的下巴时不时抵拢舒醴发髻。

“好了。”他声音低沉浑厚,披风间幽幽飘出来如兰似麝的香味,让舒醴无端端觉着安稳,这披风将舒醴包裹得严严实实,越发娇羞。霍去病并肩走在左侧,舒醴心中暖意渐起,侧目瞄了一眼月光下的冷峻侧颜,鼻梁尤其挺拔。

枝头掠过几只寒鸦,月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悠长。穿过东市街口,左拐入了闾里。霍去病也不说话,只静静陪着舒醴走着,四下静得只能听见他长靴落地的声响,倒叫人难想起初见他驭马肃杀的模样。

转过夕阴街,穿过四五条巷子,右拐进了舒宅所在的街道,远远能看见大门灯笼下立着个身影,箓竹等得焦急,早已遣人去寻舒醴。远远见街口一高一矮走过来两个人,喊道:“可是小姐回来了?”

舒醴应声回答。

箓竹一阵惊喜,迎了过来,近了才看到陪小姐回来的是个玉冠束发的少年,这少年生得冷峻,映得月光生冷,箓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小姐,”箓竹扶了舒醴,“可把箓儿急坏了!这夜里又黑又冷,您不是说酉时就回么?”

“不碍事,遇到些事情耽搁了。”舒醴回头道,“多谢霍郎官相送。”

“霍郎官?”箓竹一听,心下才知这少年就是名扬京城的霍家少郎霍去病,忙跟着舒醴欠身道了谢。

舒醴方要折身回去,想起来肩上的披风,欲解了还与霍去病,霍去病手一扬:“舒小姐身子弱,且披着。”不等舒醴回话,一转身消失在月色中。

舒醴站在风口,紧了紧玄狐裘领青锦披风,才转身和箓竹进了府邸。

主仆二人怕惊动顾翁,轻手轻脚进了内院厢房阁楼。

屋里箓竹一直烧着热茶,赶紧给舒醴倒了一盏暖暖身子:“小姐,你让箓儿担心坏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一个人出门去。”

“好好好,”舒醴接过来热茶,频频点头,“伯父可有问起什么来?”

“顾翁问了,”箓竹答道,“我说你去了总行。”

“那也好,免了解释。”舒醴取出袖间的玉簪,贝齿微露,“总算是寻着了!”

箓竹笑出声来,又赶紧伸手掩嘴,折身为舒醴铺好床。待舒醴褪去外裳躺下,箓竹放下轻纱罗帐,方才退下。

舒醴躺在榻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好,眼前全是霍去病近在咫尺的挺括鼻梁,幽褐深眸,身子周围还蔓延着他浑身的酒气,萦绕得左胸膛“砰砰”直跳。一扭头,看到箓竹搭在帐前椸枷上的玄狐裘领披风,月光映得那狐领一片霜白。

猛地,舒醴脑中映出来霍去病房外卫长公主的娇嗔来,她狠狠甩了甩头,被裘一拉捂住了整个人。

却说霍去病回到房间已近子时,见桌几上笼着热茶,便知山岚来过。

他掩了门,喝了口热茶,和衣倒在榻间,酒意去了大半。这贡酒虽是上头沉重,却不觉头痛,一扬手,袖间隐隐残留舒醴的暗香,映出她娇喘嫣红的面庞,忽然想起来醉意间好似抱了舒家小姐,“噌”地红了耳根,辗转难眠。

小课堂:

椸枷:指衣架,出自《礼记·曲礼上》《老学庵笔记》《聊斋志异·泥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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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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