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长,缠缠绵绵总没个尽头,连带着宫墙旁的花也意迟迟开。
两个宫人着衫糯,一竹青,一藕粉。竹青稍长,藕粉稍幼,皆端食篮,篮中漆器食膳食盘若干,沿宫墙并走。
着藕荷那宫人左右看了遍,环顾了四下后便先开口:“姐姐,宁安郡主她……”
身着竹青宫人心中了然,接嘴道:“郡主她自从上月伤着后就好生静养着,成日里只习字温书,倒也养好了七七八八。”
两人说罢不言语,只沿着宫墙走,不巧恰好绕过了小佛堂的外墙。
小佛堂不同往日的肃穆宁定,乌压压一圈,围了十来位兵士。不佩剑,不着甲,又能让人一眼看透身份。
藕荷宫人到底年少些,看到这景象,忍了又忍,还是沉不住气。待走过兵士后,侧过身,拿手掌遮掩,悄悄朝竹青宫人说起笑话。
“姐姐,要我说,这宁安郡主倒真是精贵得紧。你瞧,郡主不过是静养了月余,大殿下就跪了月余佛堂,何况那日明明是郡主非要跟大殿下不可,刺客不长眼也不干——”
“闭嘴!”竹青宫人左右打量了一番,见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量:“你怕不是疯傻了?主子们的事哪轮得到我们评与?”
藕荷宫人此刻才觉察出自己的不对来,又因为自小更受宠爱,一时半会拉不下脸向姐姐道歉,只顾埋头向前走,快到地后才低低道了句,“妹妹明白。”
那竹青宫人显然还在气头,不说道别之语,转身往右殿走去。
竹青宫人的目的地,或者说她的居所,正是兴庆宫。
兴庆宫是太后居所,布局同其他宫殿都不同。
就比如右殿,兴庆宫的右殿住着的,是一位小郡主。
宁安郡主。
竹青宫人提着食盒,细细一只人影,同往常一般,往右殿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
右殿里,一个眼瞧着有十四五岁,稚气尚且未脱的小宫人听到走路声,忙扔下手边的胭脂,快快跑去门边,从里将门细细打开一条缝隙。
竹青宫人借这条缝隙推门而入。
竹青宫人小步疾走,不发出半分声响,她背后,小宫人静悄悄合上房门,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一场幻觉。
这殿内左边摆一足金瓶,瓶中放大小珍珠若干,单插一枝绿得发幽的绿梅。右边放一透明琉璃皿,里头养几尾金鱼,一只只胖胖的,不知人间哀愁,不像锦鲤,反倒像猪鲤。
大殿正中支一张不起眼黄花梨木桌,配一条黄花梨椅,那木头肉眼可见的光滑润泽,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桌边却只坐一位小女孩。
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光景,薄唇疏眉,眼睛却很明亮,透露出一股倔强。她里头套了条白花笼裙,外又搭了件天青罗云肩,最厚实的雀金裘披在最外,正在规规矩矩描红底大字。
“郡主……”那竹青宫人小心上前,帮她口中的小郡主把往下坠的裘衣往上扶。
白鸾不说拒绝,手中笔顺不停,继续描大字:“皇祖母还不肯松口吗?”
竹青宫人往后退了三步,很是为难的低下头。
女孩面色不变,腕处使力,凭惯性忍耐着,直到写完最后一横才肯泄力。她胳臂向上伸直,举起宣纸。墨迹尚未完全干透,漆黑的墨顺着字的笔顺,往下蜿蜒。
见纸上八个大字——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
白鸾把毛笔往桌上一甩,墨汁噼里啪啦的甩了一桌。脸上却仍然没什么表情,叫伺候久了的宫人也猜不透。
“走,忍冬,既然皇祖母不愿我下扬州,那咱们就且再去求求旁人。”
“去小佛堂。”
去小佛堂的路偏,白鸾更是特意围小花园里人迹罕至的石子路上绕,她踏着宫人还未收拾净的残雪走过去,鞋袜已然湿了小半,显出几分狼狈相。
忍冬惯是有眼力见,见郡主鞋袜已湿,再加上她们此刻正要去一个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的地方,心中颇有些为难。
小佛堂外,刚刚被她瞧见的兵士们远远见她俩来,先是紧绷着,后不知被林恪的哪位亲兵向前凑近,说了几句话,竟作鸟兽状静悄悄不见。
白白鸾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解了裘衣扔给了跟着的宫人,不回头。
郡主没吩咐,忍冬也就没有跟进来。她惯是会看眼色的人。
门开门闭,从门缝中,忍冬最后隐约看到,她们最是无法无天的小郡主,也跟在大皇子身后,规规矩矩屈膝跪于莆团上。
小郡主何时这般沉稳了?
许是看错了吧。
冬天日短,又是大雪天,四五点便阴岑岑的,天色渐暗。
小佛堂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
佛堂里灯烛长明,烟气四散上升,直达天庭,向神灵奉献人的心愿。屋外,并未掌灯,暗不见五指。
白鸾她,心乱如麻。
她抬头,先看到佛像,再看到林恪,看得时间久了,他俩的影子重叠交汇,看不真切。
白鸾比不了林恪稳重。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知怎地,思绪飘啊飘,竟与前世重叠起来……
本朝自中宗起便会将皇室子弟封于藩镇,横可节源国库,竖可安插皇家势力,简直一举两得。
可地方又岂能乐见分权?
为此事,先后有三位丞相被刺杀身亡,甚至做过中宗太傅那位 ,竟身亡于闹市,简直是**裸挑衅。
再后来岭南官宦联合当地土督造反,朝廷前后费了两年有余总算镇压下去。因此,地方勉强同意了皇室分封皇室子弟。朝廷也退了一大步,随即同意了部分藩镇节度世袭。
在这种情况下,分封下去的皇子要想有自己的势力,太难。
林恪却是例外。
前世里,林恪被刺杀后养了大半年,伤好后便被一旨公文封至剑南。
白鸾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可结果是,那位见过不知多少豪士名门剑南节度使赞赏他,扶持他,甚至给了他半部剑南军。
林恪不负众望。
他手握那半部剑南军,往北夜袭过回纥大营,生擒过单于;往南从南诏手中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收复回步头路。
就算是前世,彼时被豢养于深宫的白鸾,也翻过兵书,习过武,招待过白家的旧日将领。他们曾向她提起过,林恪是领兵作战的奇才。
白鸾记得当时自己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白鸾前世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林恪甘愿放弃剑南进京,做一个毫无威慑的王。
这对将领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
就像翱翔于九天上的鹰鹫,自愿剪去羽翼,留在笼中,当一只软绵绵的宠物。
太奇怪。
直到突厥军打进都城的那一夜。
林恪在宫阙之中救下她,送给她一匹白马。彼时的她困在宫中太久,经历了无数背叛,已经很难信任其他人。
林恪紧紧从背后抱住她,贴她耳边低声絮语。
“祯祥二十四年,子时三刻,母妃诞下我,钦天寺说诞男吉,诞女大不吉。我将被溺毙时,是你母亲助我活下来。”
那么紧急的时刻,林恪居然像想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出声。
“我亦是女子。白鸾,信我这一次。”
白鸾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屏气出神,蓦地听到脚步声,慌里慌张回神,林恪已站在她面前。
“你想去扬州。”他一字一顿。是肯定句。
白鸾轻轻叹了口气,收敛起那些假装的和缓、云淡风轻,开始用一种近乎**的视线看向林恪。
简直像一头捕猎的母狼。
无论如何,林恪都是顶俊俏的少年郎。
尤是那双眼睛,细而不窄,平白多出几分眼波流转来,不可怜不妩媚,却十成十吸人,还隐约带几分女相。
可眼下,这位美女姐姐干的却是刑讯逼供的活。
“你想让我帮你。”
肯定句。她就知道,没什么能瞒过林恪的耳朵。
白鸾听到这儿,心猛然一横,索性谎话说到底,“是,我要下扬州。”
她连个磕巴都没打,直视林恪接下去,“我想去走一走,瞧一瞧。我活了十七载,虚度了十七载,无知得很。我想去看看。”
林恪回头,逼近白鸾,迫使她朝他看:“还有呢?”
白鸾已然明白糊弄不过,声音闷闷:“半月前我觉得天寒,让春桃和忍冬把娘亲留在库房里的琉璃暖炉搬出,瞧见了封信,也多亏信封浸了蜡,才能放这么些年……”
其实白鸾话还是藏了一半——那暖炉里头藏着信,她本就知道。上辈子就知道了。可惜时机不对,那时她已被困在宫中,像粘在蜘蛛网上的飞蛾般动弹不得,再也无法寻找那些前尘往事蛛丝马迹了。
“娘亲在信中告诉我,她在扬州给我留了一些东西,所以我想亲眼去看看。”白鸾眯了眯眼,“我想知道,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可皇祖母她对娘亲……讳莫如深。”
世人皆知德清长公主夫妻恩爱,夫君战死后,竟听信道士谗言自戕,只为同亡夫相见。
可白鸾不信。
娘亲爱她。
一个爱女儿的母亲,绝无可能放弃女儿,只为求得场虚无缥缈的阴间相见。
书中写的开元五年,是个很好很好的年份。将军善战,外族被赶出大昭都城。太上皇昏庸,接替他的是勤政爱民的新帝。就连侘鸡司晨的长公主,也终于肯舍下权力,安居富庶的鱼米乡。
但是……
倘若那一年没有史书上写得那么好,倘若长公主不是主动离开,倘若……倘若娘亲她不是自戕呢?
白鸾没把握能说服林恪,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住,把她手中筹码和盘托出。
“你想要的,我可以帮你。”
林恪慢慢凑近她,直到两人鼻息相绕。
“哦?我想要什么?”
白鸾轻轻摇头。
“林恪,我们是一路人,你想赢,而我也想让……女人赢。”
林恪眯起眼睛打量白鸾,那张常年不辨喜怒的脸上,头一次流露出些许情绪。
“那你可找错人了,我不是女子,也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不对。她不是白鸾。
只一瞬,林恪便收敛起自己泛滥的情绪,目光重新变得敏锐:“你是谁?”
白鸾没有回避林恪的目光,屋内气氛陡然紧绷,像一根绷得极紧,差点就要断裂的皮筋。两人在这狭小空间里纠缠,直到避无可避。
“我是白鸾,一直都是。”
白鸾闭上眼,像在回忆。
“祯祥二十四年,子时三刻,一位异邦妃子诞下一女,赶上异族攻城,阴差阳错,竟被当做男儿养……”
林恪沉默。
“有趣的故事,”她继续迫近白鸾,一直到两人距离不足半拳,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死死把白鸾盯在地上,“不过——你想说什么?”
白鸾没正面回答,只是指一指她自己的裙摆,那是件漂亮又奢华的衣裙,层层叠叠的尾,上面绣的是荷塘四景,从“小荷才露尖尖角”一直绣到“败柳残荷金风荡”。
这裙要用一等一的丝绸织就,最好的蚕,最好的叶,最合时宜的时候再加上绣工最娴熟的织女。
“这件衣裳很好看,可是我不喜欢。它有很宽的袖,很重的裙,累赘又笨重,奔跑的时候,会挡住我的步伐。”
“这样不好吗?”
林恪追问。
白鸾指了指林恪身上的男装。
“很不好。我喜欢你身上的胡服,骑射方便,行走也利索。可我不能穿,因为我是女子,因为我是郡主,因为我家满门忠烈,因为我是全天下女子的表率。”
“我不觉得这样的我可以成为表率。但是你可以,林恪。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穿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事情。”
“我想要那样的世界,所以——”
避无可避,白鸾站起来,直直看向林恪,她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从衣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兵符,五指朝上,捧到林恪面前。
是一枚小小的鱼符,金制,鱼鳞栩栩,鱼尾灵动,还可一分为二,中央镌刻“同”字凹槽,还可相互契合,好不默契。
白鸾把一半鱼符塞进林恪掌心。
“我拿所有跟你赌,这回总够了吧?”
林恪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没正眼看白鸾,视线飘过纸糊的窗,停在了门槛外,被黑暗吞噬,只隐隐约约露出个尖的大水缸。
水缸不知何日被安置在这般冷清,夏日还有荷花凑巧开那么几朵,冬日便只留存残根败叶颓唐于冰雪间。
林恪盯着水缸,像在回白鸾也像自言自语:“有时候,真相残忍,绝不是你我所能承受的。”又扭头,再询白鸾:“就一定要走?”
白鸾那张尚且稚气的脸上浮现出庄重的神色,她想了许久,终于答。
“我不能浑浑噩噩活。”
两世为人了,两世。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纵然时机不对,她也是要赌上一赌的。
白鸾从不是听话的狗。
她是狼。
况且,她这个赌徒现在在牌桌上赌的,也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
林恪收敛视线,直视白鸾。
“那就去吧。”他用一句话决定了她俩命运,“我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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