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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京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彻底暗了。冰雪正在融,一滴一滴从绿瓦缝间落在红墙上,留了一条条水印子,像蛇,蜿蜒着爬进乱草。

“阿鸾!”

少女步摇金钗相互碰撞,叮当作响,提起不便于奔跑的绯红色襦裙,气喘吁吁朝白鸾飞奔。

宫人们不敢阻止,也不敢放任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有一丁点闪失,只好紧紧随她身后,生怕出一丁点岔子。

少女跑到白鸾面前,在约莫半步的距离时又陡然停住。她眉眼睽睽,言笑晏晏,伸手作态便要揽住白鸾腰,却被白鸾躲过去,惹得小公主撇嘴。

“好你个没心肝的,病好也不第一个见我,害得白白为你担心一场。”

白鸾刚躲过福懿的搂抱,再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觉得到了安全距离才停止。

“别搂我,沾染了病气可不好。”

看到故人还是很欣慰的,尤其是喜欢的故人。

白鸾露齿璀璨一笑,眼睛弯弯似月牙糕,安慰似的回应好友——主动拉过福懿一双有老茧有伤痕,一点不像公主的手。

“怎么穿得这般少,不嫌凉吗?”

福懿很大气的摆一摆手:“我可是要做侠客的人,身体好着呢。倒是天寒地冻的,阿鸾又大病初愈,不敢在外面待久。”

话说到这里,福懿又豪迈的甩一甩手。

“走,去我殿里坐坐,正好给你看我新得的佩剑。”

福懿公主不爱胭脂裳衫,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偏生喜好枪刀棍棒,又偏巧是皇帝的幺女,太子的胞妹,无人敢管,无人能管。

在这座宫殿里,这算不上秘密。

白鸾心知陪她去少不得三两个时辰,她要去扬州又少不了打点行李类的琐碎活,连忙拒绝:“不行不行,我尚有事,改日再续,可好?”

福懿公主反握白鸾的手:“阿鸾阿鸾……你最近都不同我一起了……阿鸾……”

白鸾最受不了福懿撒娇,每每遇到情形,必定败下阵。上次是帮福懿写大字,太傅认出字迹,罚她们俩抄写了整本《诗经》;上上次是福懿求她给她寻一杆银枪,寻容易,送进宫难,还是她求奶妈才把枪头先带进宫;上上上次,是福懿邀她一起去护心湖里划船,谁知那船忒不结实,船尾漏水,弄得她俩只好弃船游走。

平日里倒无所谓,但是今天不行,她还要去扬州呢。

白鸾心知向福懿推脱要费一番功夫,心一横,也学福懿撩起裙摆,朝自个宫殿跑去,箭矢一般离开。

走前,白鸾还不忘记给福懿留一句诺。

“改日一定!”

待白鸾收拾妥当打算去扬州的时候,已是一日后。林恪被他府上的俗务缠身,没能同她一起,再见白鸾也只是匆匆说了几句“晚些时候到”的鬼话就没影了,甚至没送她走。

白鸾不相信什么俗务这类的鬼话,但林恪这样说,她便也这样听。

林恪明面上让白鸾带上自己的左膀魏锐假扮马夫,暗地里又安排了精锐若干做内应。

求助林恪是部险棋,白鸾不情愿,却不得不。

皇祖母疼她得紧,可皇祖母也不愿她插手腌臜龌龊事。至于家里的旧部下,不提先帝留下的那份“不可进京”的遗诏。单就眼下,白鸾也没能力让他们听她说“废话”。

她还太弱小,没办法打破陈规旧俗。

比起旁人来,白鸾还是更愿意信赖林恪。

算无遗漏的林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林恪,救她,帮她,助她离开京城的林恪。

马车颠簸,本应该放衣物的木箱传出细微呼气声。

白鸾低头,假装看自己的裙摆,实则手握一把弯刀,不出丝毫声响慢慢走近。

她脑海里把所有可能的情况想一个遍。刺客、劫匪,林恪的密探……手下动作却没停,屏着气息掀开箱盖。

福懿公主手攥匹新裁好的云锦里衣,眨巴眨巴眼睫毛,审时度势朝她讨好一笑。

“阿鸾,阿鸾。”福懿双手攀上白鸾的小臂,轻轻摇动。

白鸾才反应过来,对着福懿上下里外打量了番,问道:“怎么来的?”

“嘿嘿,阿鸾。”福懿伸手摸了摸自己高高束起的发髻,“那日你拒绝看剑,我就知道你有事瞒我。况且魏锐也在你这,这么古怪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福懿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白鸾,

“阿鸾,阿鸾,我知你最好了,别把我送回去好不好?我懂武,能吃苦,更能帮你。”

见白鸾不松口,福懿公主继续撒娇卖呆,搂着白鸾露出的半截白生生的手臂使劲摇,磨得白鸾没脾气。

她叹一口气,掀起帷裳,呼喊魏锐,小声交代:“你派个得力知体人回趟宫,给林恪捎个口信,就说……说福懿公主同我在一起。”

魏锐先是眼睛瞪大,显然被惊吓到,接着又很罕见的低下头,去看自己脚尖,一副为难的样子。

白鸾又轻轻叹一口气:“你只需传话,她自有法子遮掩。”

聪明如林恪,这等小事还是能办好的,白鸾有信心。

夜黑且浓,风急且促,树林里传来呜呜咽咽的风声,一轮皎皎明月高悬在天,白鸾一行人赶路至旅馆。

魏锐去喂马,福懿在更衣,白鸾百无聊赖用手指轻敲桌面,自主主张随大流点了三碗羊肉面片汤。

这家旅馆坐落京郊,不是官家驿站,能开这么多年经久不衰,全凭老板娘一碗面做得勾魂,垒一张陶灶,支一口铜锅,游子行了几万里,还是忘不掉。

可惜白鸾不知情。她坐在店里,只觉得这小小一家旅馆,到了饭点后,人挤人般里三层外三层,生意甚是火爆。

这般好生意的旅馆,自然离不开说书人。穿羊皮袄戴羊皮帽的大胡子说书人进屋先是“老爷,老爷的”要了一圈赏钱,再神神秘秘压低嗓音。

“话说开元年间,异族来犯,白将军一夫当关,死守浑元寺,庇佑一方百姓。”说书人喝一口水润嗓子。

这讲的毕竟是她家的事,白鸾被勾起好奇心,主动往前凑了凑,好听说书。

“可惜自古以来的道理,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这小白将军昏了头爱恋上公主,主动卸了甲……”

“可那位小公主呐,生父成谜,性子也刁蛮,偏生极其受宠爱,就连长公主也好生宠爱这个异父异母的妹子。小公主不愿嫁,长公主拍板拦,谁有办法?到最后小白将军的族谱上,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说书人为了一口饭,也忒胆大,惹得食客们啧声四起,就差没掀开棺材板亲自去问将军家的秘史。

还是往女人身上泼脏水的老一套。白鸾不生气,却也自觉无聊,没继续听下去。

她转身去锅灶处,大铁锅里汤水热气腾腾翻滚,煮得时间久了,连羊骨头看着都好似要化在汤里。再用一个大勺撇去浮沫,趁热盛上,就是乳白鲜香,一等一好的羊汤。

白鸾端起碗送至嘴边,也不怕烫,只想猛灌一口暖暖身子,却听到女子反驳那说书人的话。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嚼将军家的舌根?”

福懿公主换好一身胡装,英姿飒爽,颇有几分五陵豪气。她腰带上还系一块碧玉,她指着那说书人的鼻子骂,玉也一动一动的。

白鸾扔下汤碗,推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食客,赶到福懿身后站定,牵一牵她衣袖。

她先凑近福懿耳根:“不必吵,我并不生气。”接着又扔给那男人一小块银子,并不看他:“赏你的。”

男人照传闻编排皇家密辛,自然就是为了赚钱。被无故骂一通,本有火发不出,见到赏银后却别说生气,连吉祥话都说不出,轻咬一口,发现是真银子后,忙不迭道歉,溜着墙根,走了。

白鸾拉着福懿到灶台前坐,老板娘不看她们,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也给福懿盛一碗羊肉汤。

白鸾把碗推向福懿:“快吃吧,好吃的。”

“阿鸾……”福懿公主这才想起她们此行的目的,颇不自然的摸一摸鼻尖,有一些示弱,有一些讨好。

白鸾却轻轻摇头:“你愿意帮我,我很欢喜。”

白鸾没有撒谎,她活了两世,并不在乎虚名——横竖最后赢的是她就好了。但若是有人愿意帮她,她还是开心的。

如果说对林恪,白鸾是半信半疑的话,那对福懿,她便是全然信任。

那是她两世都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福懿公主因为要躲藏在箱子里,自昨夜便再没吃饭,此刻已是饿极,只顾埋头苦吃,嘴里含着汤,含含糊糊问白鸾。

“阿鸾,我们这次去扬州,是要干什么呀。”

白鸾瞧着正吃着东西,腮帮子鼓鼓的福懿公主,眨一眨眼,莞尔而笑。

“秘密。”她说。

待魏锐喂完马赶到时,她俩皆着胡装,正好喝完羊汤,边咬耳朵说悄悄话,边等待老板娘煮面。

魏锐的唇角微微上扬。

这一路足足走了一月有余。

白鸾二人到扬州时,正是黄昏时分,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花果香儿、脂粉香,傍晚时分风里带着的露珠香混在一起,迎面扑来。

福懿掀开布帘,深吸一口气,肺腑之中浸满香气:“阿鸾,你看,原来扬州是这般的。我之前竟从不知道。”

白鸾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福懿,这一路上时间不长不短,刚好足够她整理思绪。

福懿公主单字一个媖,是先帝亲自取的名,意为女中豪杰。

也不知圣上究竟是怎么想的。

福懿是林琅一母同胞的妹妹,打小被宠得无边无际,性子却一点不娇纵。爱笑爱玩也爱闹,娇憨俏皮。尚武,志向也不似平常女子——她想做这大昭开天辟地的女将军。

很难说白鸾前世义无反顾选择去大漠守孤城的抉择里,有没有福懿的影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从儿时起,就同她一起读书,一起调笑,一起恶作剧的小姑娘,白鸾最要好也最爱的朋友。前世里居然要为和亲互市,孤零零一个人去草原。

一个人。

朝堂上的决议下来时,白鸾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她试图改变,可皇祖母拦住她。

皇祖母白发苍苍,站在门前,动作轻柔地替她理被风吹散的鬓发,说的话却不留一丝情面。

她对她说:“你以为你不甘心,就能改变所有?”

那些人——那些老学究们,他们张口为生民立命,闭口家国万代千秋。可国难之际,他们动用自己的聪明头脑,想出的第一个法子居然是,理直气壮抛弃一名女子。

白鸾也曾做过很多漫无边际的美梦,那些梦里有大漠的星,江南的水,关口的月。那些梦里,关于她关于福懿,更关于许许多多人。

后来这些梦通通都碎掉了。

人们常说宠爱,可宠毕竟不是爱,宠物也毕竟只是宠物。随时都可以被主人用诸般借口牺牲,随心给的东西自然可以随心收回,这本就不值一提。

是她和福懿当时都会错了意。

“怎么了,阿鸾?我脸上有字吗?”

福懿公主轻拍白鸾手背,提醒对方注意听接下来的话。

“阿鸾,你怎么了?一路上沉沉闷闷的,不像平日。”

白鸾笑一笑:“那我平时是怎么样的?”

福懿手扶下巴,作深沉状思考片刻:“阿鸾……很聪明,很厉害,也很会解决麻烦,就是有些时候太喜欢一个人解决麻烦了。”一想到这儿,她有些气不过:“我们可是全天底下最要好的好朋友,为什么阿鸾连我都信不过?”

哪里是信不过,是不敢,她怎么敢把那些苦难与不堪一一讲给福懿听?

她比她还小,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啊。

白鸾轻飘飘把话岔过,四指并拢,拇指弯曲,手心往上一翻指问福懿:“饿否?”

福懿公主了然,只指一指自己肚皮,手心同眉毛一道往上一翘,又朝白鸾眨眼。

白鸾大笑,带着福懿也大笑,两人的笑声从地面往上游弋,把白鸾那点儿焦躁不安都赶跑。

她又一次掀开帘子,对魏锐吩咐:“去八仙阁。”

二十年八仙阁尚名不见经传,偶得一位公主卧榻,尝过菜肴后绝口称赞,一掷千金买下八仙阁,自此天下闻名。

富清长公主。

她们一行人问了几位路人,拐了几个弯,上了几层台阶,便到了。

八仙阁建在半山腰,坐河环山,曲径通幽。白鸾她们舍得花钱,被小二领上二楼雅座。打雕花木窗前往下看,正是荡悠悠的小船,关不住的碧波,江南好风景。

今晚是她俩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吃正儿八经的饭。俩人早就垂涎欲滴,望眼欲穿。什么肉炙、鱼生、糖蟹、莼羹,笋鸭汤……但凡菜单上看着舒心的通通都上了一遍,再配上两大碗香喷喷的乌米饭。

吃饱喝足后,本要各自回各自的房间,可福懿公主一定要粘着白鸾,只能睡一张床上。

白鸾喜欢抱着被子侧睡,福懿睡不着,就坏心眼挠她痒痒,白鸾也如法炮制,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俩居然自得其乐地玩了好大一会儿,最后双双都笑得喘不过气。

福懿直勾勾盯着白鸾看,盯了许久,突然开口:“阿鸾,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对我说的吗?”

白鸾没有叹气,亦沉默许久:“有,但是现在还不能说。”

福懿也牢牢抱近被子,学白鸾侧睡,听到这句话,粲然一笑:“那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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