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自然是殿下乃当世伯乐,于我有知遇之恩。至于真话么……”崔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黑陶杯中的酒也是黑的,红色的落日掉在杯中,像是湖泊中沉底的石头,崔景摇一摇杯子,那点红色便彻底碎在杯中。
宋怜半晌没等到崔景说话,她也不在意那些,拿过面前的酒杯来抿了一口。
有些呛人,宋怜吐了吐舌头。这酒不算难喝,入口顺滑还带着一丝花香。也许爱酒之人会觉得好喝,可惜宋怜不爱饮酒。
宋怜前世被困在后院虚度光阴之时,曾经试过大醉一场。喝到不知日月星辰为何物,只觉得自己在九重天阙,在瑶池仙阁。三千烦恼尽数忘掉,飘飘似仙子。
她不喜欢这种昏昏沉沉,如虚幻梦境一般的感觉,宋怜要清醒。从此以后甚少饮酒,再不曾醉过。
所以她只抿了一口,便放在了一旁,端着茶水叹息道:“本宫喝不得酒,倒是辜负了崔大人的一番美意了。”
崔景半分失落也不曾有,低声笑了笑——他自然知道宋怜不爱饮酒,那些茶水点心才是给她准备的。
“殿下肯来,便是臣之荣幸。”
这种话宋怜听得太多,多得是记不清面目的官员带着一脸讨好的笑,谄媚的语气油腻得要人吐出来。也许是小院的风太过缱绻,也许是精致的茶点让人心情大好,也许是崔景说话时过于明亮的双眸,宋怜心里升起莫名的涌动,像是有一株不知名的植物要在她心里破土而出。
二人默契地换了话题,开始谈起这几日福江河堤贪腐案,直聊到日沉月升。宋怜坐得腿有些麻,站起来和崔景在这个府邸里慢慢地逛着。
月上柳梢头,明亮的影子娉娉婷婷地落在宋怜身上,人比明月更皎洁三分。
崔景一边走一边给宋怜讲着院中的装潢,小径流水,晚风拂柳,谈话的内容也从正经国事发散开,逐渐到世间万物无一不谈。
“臣有一事不解,还望公主解答。”崔景在假山前停下脚步,“这天下人才辈出,高世之才也是数不胜数,殿下为何偏选了我?”
“唔。”宋怜沉思了片刻,其实她自己也不太能说得上来原因,总不能说是看着崔景长得不错,虽然这的确是成因之一,她权衡了片刻,决定照实说:“大约我也不太明白,也许是崔大人魅力无边也未可知呢。”
崔景脸上一热,幸好在夜色的遮掩下,宋怜也看不出来他的脸究竟红了没有。他轻咳两声,将脸完全浸入假山投下的阴影里,很是恭敬地伸手,让宋怜先走。
这事本是一件不大的小事,更是对他、对宋怜、甚至对他二人的计划无关紧要,可是这件事一直在崔景心中翻腾,推动着他对宋怜问出来。
即使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也足够让崔景满足。他努力压下异样的情绪,欣喜却仍然翘起一个小角。
他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他道听途说的一桩事,以他的立场本不便过问,但是崔景觉得这桩事比方才那件还要紧些,膈在他心里不吐不快。
“我听闻殿下要给庆芳园的那几位琴师,”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一个更合适的字眼,但是显然失败了,“赎身?”
宋怜哑然失笑,她这庆芳园又不是青楼,怎么还被崔景说出了一种多情恩客救风尘的感觉,不过她也未曾计较崔景的僭越。
她一向是个礼贤下士的人,对待自己人当然要温和宽容,宋怜睨了崔景一眼:“赎身?我这庆芳园哪有什么卖身契在,不过是叫他们来府上弹琴解乏罢了。”
“陛下这几日为治水之事头疼得很,朝中上下一片沉抑。”崔景抿着唇,脸上带了些不赞同,“殿下此时……怕是不妥。”
宋怜觉得崔景今日的问题颇多,这点小事也要提出来讲一讲,最近宋霆老实了不少,不会拿这种事参她,没想到却换崔景来进忠言了。
崔景的脸在阴阴的黑幕之下显得有些冷,仿佛这件事是值得郑重其事摆到桌面上去讨论的。
宋怜还是头次见到面上表情不再温和的崔景,新奇得多看了他几眼。她不认为兹事重大,也不想完全顺着崔景的心意,
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本宫知道了。”
崔景被这轻飘飘的话推了一个踉跄,他有心再开口相劝,但是宋怜敷衍的态度也是显而易见的,身为人臣,他自然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话。
于是只好沉默。
秋日的夜渐渐有些阴凉,月亮被屋檐遮住了一角,欲说还休般怯怯地探出太过皎洁的一角。扰人的蝉鸣业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流水叮咚与树影摇晃的声音。
有一种别样的静谧弥漫在宋怜与崔景之间,二人重新沉醉于安然的夜色中。晚风轻轻,将崔景的声音推到宋怜耳中:“如若有机会,臣想邀公主去江南看看。”
宋怜知道崔景看出她对府中的布置起了兴趣,莫说是烟雨江南、大漠孤烟,宋怜从小打大都未曾离京城太远过。
听到崔景这么说,她心中隐隐构建了一个碧海蓝天、芳草萋萋的出游版图,文人墨客笔下的远方都太美太辽阔,她也心向往之。宋怜心中十分熨帖,她想要应崔景一声,抬起头来未开口却先撞进了一双远比春风柔情的眼眸。
*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在京都落下。
此时不过申时过半,天空阴沉得便像是子正时分。豆大的雨滴敲在瓦当上,响如擂鼓。
撷兰居的窗紧闭着,殿门却大开,宋怜坐在摇椅上正对着如瀑般的雨帘,撷兰居旁的竹子被雨点彻底折断,逶迤在地随着风摇晃着。
一道惨白的闪电凌空劈下,照亮了宋怜忧心忡忡的脸。她心中惴惴,就像是天地间倾盆的雨幕都落到了她的心里,泥泞一片,沉甸甸的。
她总疑心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上次有这种感觉时还是崔景来报福江河堤一事。她心中乱得很,于是舍下了还没看完的文书,独自待在这,脑中无数画面闪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脑海中一片空茫茫。
宋怜咬了咬唇,挣扎着从摇椅上起身,刚要回书房,就见砚秋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殿下,不好了。李……李世子来了,但是我……”砚秋猛喘几口气,才把底下的话说得略微顺当些:“我瞧着李世子的样子,像是傻了。”
“什么?”宋怜倏然转身,雨似乎在一瞬间下得更大些,耳膜嗡鸣,她担心砚秋能不能听清自己的话,于是声音放得大了些:“怎么了?”
“李世子来了——”砚秋显然是听见了,也略略大声回道:“我说殿下今日不见客,但是李世子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奴婢的话,呆愣愣地在原地站着,我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殿下要见吗?”
“带他去前厅。”宋怜捞起架子上搭着的一件披风,拢在身上,“让厨房做两碗姜茶端到前厅。”
雨下得太大,公主府院中的青石板上漫成了天下最浅的湖,幸而几乎处处都有长廊相连,免去了宋怜会被雨水沾到的风险。
她比李兴安到的早一些,不是她脚程快些,而是李兴安的状态显然不对,走得踉跄。
他拿着一把伞——那个动作只能称为拿着,这把伞没有起到丝毫应当承担的责任。李兴安浑身都湿透了,他仍旧是穿着一身红袍,但在今日显得如此黯淡,衣裳下摆沾了灰尘被雨一泡,灰扑扑的。
怎么一个两个都在雨天浸透了再过来。宋怜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
李兴安一言不发地做到了离她稍远的椅子上。
她本欲先让李兴安去侧殿将衣裳换了,以免招了风寒。但是他却像没听到一般,无声无息地坐在椅子上。
宋怜拿了一盏灯放在李兴安右手的桌子上,她也顺势坐下,语气柔柔道:“阿令这是怎么了?”
“姑母去世了。”李兴安一直低着头,宋怜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但是这五个字确是结结实实传到了宋怜的耳中。
一声惊雷平地而起,宋怜打了一个激灵。
父皇出手如此之快,福江河堤之事还未处置妥善,有关于世家的清算已经到了河东李氏头上。
镇远侯与河东李氏是为同宗,李兴安幼年丧母,儿时还在河东李氏借住过一段时日。根据她得到的情报来看,虽说李氏家主对镇远侯一脉不满已久,乃至隔阂日深,镇远侯本人也对河东李氏无甚感情;但是李兴安与他的姑母感情深厚,在江南时也不忘互通书信。
她叹了口气,拿出快素帕递给李兴安,托着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
李兴安躲了躲:“脏。”
一道水痕在他脸上蜿蜒而下,宋怜只当作是还未止息的雨水。她对处理这样的场景非常生疏,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兴安现下一定难受极了。宋怜想,她已经快要忘了前世父皇与阿兄相继去世时的场景,她有在刻意回避那些,但是那时太过强烈的情绪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直到现在余韵犹存。
“你恨我吗?”宋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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