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两点半,云雅准时出了门。聊天得知她要去面试的秦景,掐着点在两点半之前发来了消息,叫她别紧张,说正常发挥一定没问题,又说把我上次千里迢迢给你背回去的上等特级薄荷糖带上,提前吃一颗护心脉。
云雅拍了张捏在指尖的糖纸发过去。
对面立刻回了个摸头的表情。
两秒后又回:紧张上了?不会吧,比见学术大佬还慌?你去哪面试?
云雅回她:理想科技。
然后,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云雅一接起,就听见秦景在那头鬼叫:“理想科技!我去!全是大佬,难怪你紧张!文科生遇上理工科,隔行如隔山了吧!”
云雅低声地笑,附和道:“就是啊,一点儿也不懂呢。”
秦景道:“嘿嘿,我也不懂!好厉害,这家公司可牛了,创立不到十年,已经是上过德温特全球创新百强榜的大牛企业了。”
云雅问:“什么榜?”
秦景爽朗大笑,“跟百晓生江湖排行榜差不多,很牛就对了。兼职要几天?”
“听老师说是一周。”
“回家呢?待几天?”
“一周?”
马上电话里传来了哀嚎:“这么久!那不是回来待半个月又抛下我去景沧山……你好狠的心!”
云雅道:“没有你去年出国交流大半个学期久,是谁更狠心?”
秦景“略略略”了一气,说:“亲爱的,咱不学人家翻旧账!”
云雅被她说笑了,又聊了会,直到秦景说要下车换乘,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正好看见校门外的垃圾桶,云雅把握了一路的糖纸扔掉,确认了下地图上的路线,准备进地铁站坐车。
抬头刹那间,视线落在正前方一道移动的背影上,中等身高,偏胖,穿着黑底白色竖条纹的POLO衫。没来由的心口狠狠一颤,下意识拉了拉脸上的口罩,再定神细看,发觉那背影比自己记忆中的胖了许多,这才松了口气,垂目苦笑。
大概是这两天又做梦梦到以前,叫她在现实生活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扫码进站,看到秦景一分钟前发过来的信息:理想科技,一举拿下!放轻松,没有咱拿不下的事!
快到站的时候,云雅又吃了颗薄荷糖,清凉味稍微舒缓了一下紧张感。
进公司大楼前,摘下口罩,对着手机屏幕确认妆容没有花后,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接着又是一口深呼吸,残留唇齿的薄荷凉意一路往下顺进胸腔,托稳了紧张慌乱的心,然后鼓足勇气推门入内。
行政人员客气地将她带进了一间空会议室,说已经通知了负责人马上过来请她稍等。
云雅点点头,找了个位置坐下,只稍微看了两眼会议室的陈设,便拿出来提前复印好的资格证书等材料,静坐等待。
没有等上几分钟,一声细微的闷响之后,会议室大门被人推开,云雅应声抬眼去望,入眼是一副被虚握在指间的细框眼镜,视线再抬一抬,心跳一瞬间漏跳了好几拍。
来人竟是李施煦。
云雅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一来就见到他,她甚至愚蠢地数过一袋薄荷糖里的颗粒数,以此占卜这个下午她遇到李施煦的能或否。
第一次失败后,她心情不安地玩起了自我欺诈。
然而这个下午的运气,意外好得叫人惊讶!简直像是前几天坏运气的触底反弹。
云雅赶忙站了起来,眼睛扫了下面前的资料,又很快看向门口的李施煦。他保持着手腕搭在门边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带着明显的错愕,漂亮的眼睛看过来,紧接着又扭头看了看身后。
他和梦里几乎一模一样,云雅想,甚至连衣服,都是和当时一样款式简单的衬衫休闲裤。
但是自己和当时不一样。
还好不一样,云雅庆幸,她不曾也不可能期望他会记得她。
目光中的人已经转头看了回来,眉宇间的惊讶悉数隐去,礼貌地开口打起招呼:“你好。”
“你好。”云雅说,“我过来面试。”
李施煦点了下头,手腕一松,门眼看着要关。
云雅心口一紧,直愣愣盯着移动的木门,突然细框眼镜一顿一动,门被推得更开。这时,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紧跟着是一道好听的女声:“李总?你怎么在这儿?”
“三点半不是有会吗?”李施煦说,眼镜随手腕先动了起来,接着是整个身体都转了过去,留下了一道可以放心落下视线的背影。
肩背瘦削,浅蓝色的衬衫并不贴身,袖口很随意地挽起来两道,下摆收进细窄的腰线里,隐在修长的双腿中。
视线重新往上,是皮肤很白的胳膊,再来是宽肩。看起来很有力量。
有力量,而不会伤人。他心地好,连陌生人也会伸手相帮。
云雅浅浅笑了下,这是第二次能够这样默默地打量他。
不过很快,视线中的人影晃了一下,一个身穿淡粉连衣裙的女子露了出来,年轻干练,留着齐肩的直发,叫云雅立刻就想起小时候电视广告里沙宣洗发水的模特。
来人挥了下手里的文件夹指向走廊对面,对李施煦说:“会在另一头大会议室开,这边我约了人的。”
说着粉裙一动,让到一旁,视线看进会议室,招呼道:“云雅?”
云雅点头应道:“我是。”
“你好,我叫贺清,来和你对接一下旅行翻译的事。”贺清语速很快,声音脆脆的特别有活力。
云雅顺着贺清的指示落座,余光瞄到会议室的大门缓缓关上,几秒钟后,彻底隔绝掉那道一步步走远的身影。
坐在对面的贺清接过云雅递过去的材料,简单翻看了前两页后,口中问:“京安大学的?”
云雅点了点头。
贺清抬头笑,“巧了,和我们李总是校友。听说你不是德语专业的?”
“嗯,专业是社会学,外语是兴趣。”
“兴趣也能学到做翻译的程度?”贺清显得特别吃惊,尾音转拐来弯不说,眼睛都好似瞪大了几分。她又跟着解释:“不是怀疑你水平的意思啊,我单纯就是惊讶,他们跟我说你俄语更专业,翻译出版过两部小说。”
云雅:“短篇小说集,没有很大体量。”
“好厉害!”贺清由衷赞许,“真了不起,我读书时候学个英语都费劲。”
当然是自谦的说辞,云雅心知肚明,她在网络上搜索过李施煦,也搜索过他一手创办起来的理想科技,清楚知道能进这里工作的,断不会有哪个在学习上是差了的。
云雅陪着笑了笑,才听贺清终于切入正题,她将手边的文件夹推了过来,一边道:“本周日下午,也就是后天,我们出发去烟海,客户是周一上午到,到时候要去机场接机,周二到周六几天在烟海市及周边看看,几个著名的景区应该都要去,直到下周日送客户离开,具体日程你先看看,包头包尾一共需要八天,时间上你可以吗?”
“可以的,时间没问题。”云雅回答,大略翻了下手里的资料,工作任务不算重,要去的景点比她想象的要少,大多是去园林,只有一天安排了爬山。
贺清说:“来四个人,两男两女,是我们公司的重要客户,不过这次没有商务会议,行程相对轻松些。你是烟海人,当地历史文化什么的肯定比我们更了解,到时候你看着介绍就行。”
云雅点头说好。
“那就这样,周日机场见,我加你微信你把身份信息发我,我让他们一起订机票。”
云雅指了下贺清接过去后没仔细看过的材料,略有犹豫地问出:“不用确认一下我的德语……”
“加好了。”贺清抬头,笑道:“崔教授的得意门生,还用确认吗!再说我不懂德语啊,你说了我也听不明白,就不必说了吧。”
云雅顺着她的玩笑话维持住微笑,心中多少有些惊讶,不是重要客户么,面试这么简单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贺清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解释:“崔教授和我们李董说,去年启方市的对德产业合作论坛,你是翻译之一。”
“是。”云雅回答,原来他们做过背调,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官方活动不比我们这个旅行接待有难度!”贺清道,“原本我建议咱们视频聊聊就成,可是李董那边坚持让你过来一趟,我一想也是,客户信息你得提前熟悉,这也不大好电子文件发你,只好请你特地跑这一趟了。”
云雅点头,翻译业务不是第一次接,客户信息这类属于需要保密的商业秘密她自然明白,只不过这次对方没有要她签保密协议,不知道是因为旅游接待不涉商务,还是因着她是崔祎白的学生所以多了层信用保障。
她将贺清给的一沓材料放进包里,一边道:“回京安的票我自己买可以吗?”
贺清随口道:“要回家住几天是吧,那回头让他们把机票钱随工资一并转给你。”
“谢谢。”云雅道谢,跟着贺清站起来,看了看腕表,还没到四点,想说运气好起来果然不得了,今天真是异乎寻常的顺利。
出了会议室向电梯走去,贺清突然问:“时间还早,要不我带你四处看看?”
“可以吗?”
“当然可以!”贺清笑了声,“想起来我大学时候去公司实习,特别好奇职场氛围,你以前去公司实习过吗?”
云雅摇头,“还没有尝试过。”
贺清:“要不来我们公司试试?我们公司整体比较年轻,同事年龄差距不大,相处沟通起来很顺畅,李总——就刚才会议室门口那个,看着也很随和是不是?其实他比看起来更好相处,人帅事不多,最重要是大方——”
“贺经理,你来一下,李总找。”
身后传来叫声。
云雅闻声回头,透过打开的会议室大门,她看到坐在首位的侧影,低垂着眼睛在翻看手中的文件,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之前被握在手中的细框眼镜,神情十分专注。
贺清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对云雅说:“抱歉抱歉啊,忘了我还有个事要汇报,今天好像没办法带你参观了,下次好吗?下次你来,我一定带你好好看看。”
“没关系的,您先忙。”云雅说着,视线又朝会议室看去,不知道是等得着急,还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直低着头的人这时候抬起了目光。
云雅抢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在顿在纸张边缘的修长手指上停驻了两秒,然后看向眼前的贺清,互道了声再见后进入电梯。
地铁车门开了又关的五次,云雅终于成功将那道坐着的侧影藏进脑海深处,脚步避让着刚才一波涌进车内的乘客,人不知不觉就被挤到了车厢边缘。
人多得有些憋闷,云雅拎起口罩趁机大口呼吸,空气也不新鲜。仰头看对面的线路图,确认了一下离最近网上很热门的动物园还有三站。
再坚持一下,几分钟之后就会下去许多看熊猫的游客,几分钟很快的。这么想着,地铁停下,乌泱泱又涌进来一大波人。云雅被挤得东摇西晃,脚下慢慢调整着站姿面向车门。
地铁在漆黑的隧道中行驶,车门上倒映出来一张张或笑容满面或面无表情的陌生脸孔。云雅默默在头脑中设计着田野调查的问题框架,视线不经意在门上掠过。
恰在此时,玻璃上有道高高的人影往旁边移了两步,露出来身后一张皮肤松弛的白胖阔脸,意味难辨的目光一下就撞进了云雅眼中,撞得云雅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一颗心揪起,又猛地沉下。
恐惧从不安的心底蹭一下涌上来。
云雅迅速低下头,细白的指不知所措地拉扯起口罩,下端拉到脖子处,上端贴近下眼睑,薄薄的口罩被扯到了最大化,褶皱绷得平平的。
她多希望这口罩能够变得无限大,大到可以将她整个人完全裹入其中。
令人不适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上,云雅察觉得到,但她不敢抬头。
不用抬头,她也知道那个人在以什么样的表情看过来,肯定在笑,带着猥琐的得意。光是想到那种笑,就让她生出一阵由内而外的恶寒。
薄荷糖呢,背包的肩带滑落下来,伸进包内的手还在胡乱翻动,薄荷糖,那袋薄荷糖呢……
摸到了!
边上谁的行李箱,猛地一下撞过来,云雅下意识收回手去扶,不知道是哪一步动作扯动了口罩脆弱的防线,勾在耳朵上的绳子竟然在低头的瞬间,断了。
云雅慌忙伸手按住松脱的口罩,一瞥之间正好扫到玻璃上那抹带着审视的笑意。
同一瞬间,车厢里聚集的五湖四海边界消融的气味,趁机一股脑地涌进来鼻腔。
胃里一阵猛烈翻涌,好似闻到了当年那间办公室里的气味。
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头闷在隔夜茶水里历久经年地发酵,终于混杂成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如他靠得很近时,顺着呼吸喷出来的陈年烟味。
他说:“听话。好学生一定要听老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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