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
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
恐惧让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时隔多年，自己又一次地落入了同一个深渊。
冰冷的，冻掉灵魂的旧枝新芽，意志在枯萎，灵魂不住地往下坠落，永不止歇，永无宁日。
不！
不要不要！
“你还好吗？”身旁的女学生伸手扶了下她的胳膊关切问道。
云雅立马从深渊中挣扎而起，咬牙稳住了心神，低声道：“还好，谢谢你。”
在包里翻找的指尖终于触到了薄荷糖，一把抓出来四颗，忙不迭撕着抠着再一股脑全部塞进嘴巴。
腮颊鼓起，口水泌出，清凉感向鼻腔舌根进攻，恐惧的火苗终于被扑灭，她的心脉魂魄又一次被护住，大脑开始运作。
要在动物园站之前下车，抬头又看了一眼路线图，还有两站，然后再下一站是去高铁站的换乘线，下车的人应该也会很多。
脑海里不停在思考接下来要如何行动，总之必须尽快远离那个人，总之不能再被拖进那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我们云雅聪明漂亮，会走得又高又远，勇敢一点，不要怕，不要回头。”
要勇敢。
别怕，别回头。
地铁进站，车门打开。
云雅侧过身给下车的乘客让路，余光一直警惕地瞄着几步外那人的脚步。看到他左左右右地变换步子，捏住包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别再靠近，她想，否则她会在他开口之前狠狠一拳砸到那张脸上。
好在那人一步也没有向前。
车门上的提示灯在闪烁。
云雅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强烈的薄荷味道刺激着口腔，一呼吸就扯动出灼烧咽喉的痛意。
疼痛让人清醒。
在她清醒地默数到第二十一秒的时候，感激上苍，那人的双脚前方终于多出了两双黑色的运动鞋，然后她注意到被挡住的脚步立即忙乱地移动起来，做着挤到前面的尝试。
“能别挤吗？”被挤到的男士语气并不和善，那双脚于是停住，甚至识相地往后退了一步。
察看着这一切的云雅一直保持着清醒，嘎嘣嘎嘣地嚼碎了一颗薄荷糖，默数已经来到了第二十五秒。
闭眼深呼吸，狠狠咬嘴唇，冷静。
二十六秒。
深呼吸，咬嘴唇，默数。
二十七秒。
指示灯在闪烁。
二十八秒。
身形快速一闪，人大步跨出到门外。
不要回头看，即便听到身后地铁关门再次行驶上路带出来的强烈风声，也不可以回头看。一路狂奔着跑上楼梯，刷码出站，拦下出租，一气呵成。
直到终于安全地坐到了出租车上，云雅才松开坏掉的口罩对着窗外痛快地呼吸，随即体会到了被迫延迟到来的脱力感。
京安城照例很堵，路上的车辆走走停停行得艰难。到学校北门已经过了五点半，下出租还没走出两步，云雅听到熟悉的声音炸在了耳边。
是秦景大声在喊她的名字，循声望去，在东边的人行道上找到了朝她不停挥手的人影。秦景背着包，以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可以达到的最快速度，一脸兴奋地朝这边跑来。
云雅连忙牵起笑容，也冲她挥了挥手。
可是笑容立马又僵住，就在稍远处的公交站口，她发现了自角落探出来的白胖阔脸。
额间黑痣，眉短目长，肉鼻厚唇，双目疯癫膨胀地鼓出，像是要把一对眼珠射出来狠狠钉到她脸上。
下一秒，肥腻的脸上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似乎对她惊慌的表现十分得意满足。
云雅恶心得要吐，一阵手脚冰凉脚下虚浮。
再一看，黑底白条纹的POLO衫，胖了许多的身材。
是他！
一丝不苟的Polo衫，每一颗纽扣都系得妥帖的POLO衫。
原来真的是他！
不是疑神疑鬼，而是那个卑鄙阴暗肮脏至极的噩梦，居然真的卷土又来……
云雅恨不能上前死死绞紧他的衣领，她做梦都想勒死他。
人模狗样的畜生！
罪犯！
应该拉去千刀万剐的罪犯！
“你和其他学生不一样，老师最喜欢你。”
“老师眼里你是最特别的，她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没有你漂亮。”
“老师会看手相，帮你看看这次英语竞赛能不能获一等奖。”
“老师喜欢你才这样。”
畜生畜生畜生！
“怎么了？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吗？”
云雅被秦景的声音叫回神，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又陷溺到那些不堪的往事里。
“哪里疼？你脸都白了。”秦景扔开行李箱，抓住云雅的胳膊扶着，一手探过来试她脑门的温度。
云雅拦了下，说：“没事，不疼。”
“你出了好多汗。”秦景掏出兜里的纸巾，给云雅擦脸上的汗。
云雅接过面纸，摸到一手的绵软潮湿，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一下子出了这么多汗，连脖子上都是密密的一层。
秦景又拿出来几张，擦拭着云雅水冲过一样的胳膊，“走，咱们去医院。”
说着就伸手要拦车。
云雅一把扯着她包带拉住了，说：“真没事，晕得有点犯恶心，等下就好。”
秦景扶着她，连珠炮似的问：“好好的怎么会晕？是不是没吃午饭低血糖了？还是太阳晒得？包里有水，喝一点？”
云雅点头，秦景便侧过身去包里拿水杯。
公交站的角落里，那人还站在原处，云雅闭了闭眼深深呼吸，握着秦景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大口。
再睁眼，那人仍旧同一个姿势站着。视线还是往这个方向看来，落点却不在自己身上。
下一秒，他猛地将目光从身后校门移过来。两道视线撞了个正着。
然后极其突然的，他咧了下嘴大笑了两秒。
云雅一阵强烈的不适，强迫自己不再看他，勾着身边秦景的胳膊，同她一道转身朝校门走去。
一眼看到刚出校门的冯宗林，云雅当下没有精力再去和他周旋应付，小声提醒：“慢点过去。”
秦景“嗯”了声，放慢脚步。
还好冯宗林拐向了反方向，省去了云雅和他招呼纠缠的功夫。
到了宿舍，坐着缓了十来分钟，云雅终于慢慢恢复过来。
看向旁边的位置，进宿舍后一直一言不发的秦景，此刻正对着打开的电脑，鼠标一下一下滑着，页面上上下下翻动，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云雅开口：“我好多了。”
秦景马上站了起来，椅子擦地发出好大的声响，接着“啊”一声，又坐了回去，说道：“真的哎，你嘴巴没那么白了，刚才吓死我，我第一次见人一下出那么多汗。”
云雅摸了摸嘴巴，问：“口红掉了吗？”
秦景点头，“哦，全掉了。”
云雅喃喃：“什么时候掉的啊。”
秦景表情无辜地看过来，几秒钟后问：“下午的面试怎么样？什么时候去烟海？时间定了吗？”
“面试很顺利，星期天下午飞烟海。”云雅回答，恍恍惚惚还想多说些什么，只是嘴唇动了动，再多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但是秦景很体贴地没有追问任何问题，甜美的脸摆出来一副惋惜模样，一下叹息一下抱怨，说羡慕她可以回家拥抱妈妈，说可怜自己导师严厉学业难实习辛苦工作忙，说她不在的日子留下自己一个人肯定要吃不下睡不香。
云雅感激地听她反复来去地念叨，直念得满脑子除了眼前的漂亮脸蛋再没有其他，恐惧和阴霾随之渐渐散去，问她：“吃饭吗？趁我还在学校，你多吃些，吃得香一点？”
秦景从善如流地消停下来，“想吃面条。”
云雅点头同意，她也想吃面条。
吃完饭，两人捡了条最绕的路慢慢散着步，秦景一副碳水足了就犯困的模样，胳膊一圈脑袋一歪，人一整个挂在云雅身上。云雅时不时被她的长腿绊一下，被绊到就埋怨：“腿太长，真碍事。”
秦景就格勒格勒笑，长长的胳膊用上力，脚在地上轻轻一蹦，一整个树袋熊巴树，四肢一股脑全部缠上。
云雅笑：“下来下来，要倒了。”
秦景拒绝：“不倒不倒，倒不了。”
说着腿落回到地上，两条胳膊仍是缠着。
云雅说：“路过的人都在看你。”
秦景扭头看了眼，“他们走那么快，能看着啥。”
云雅看向擦肩而过的人，一个个脚步匆匆，路灯之下的一张张脸神色严肃。
她听到秦景发出来几声嗤嗤轻笑，顶了顶肩头，问：“笑什么？”
“幸福啊——”秦景拖长了尾音，“咱们之前走路是不是也跟他们似的，急吼吼，赶命一样。”
云雅还没说什么，耳畔浅笑变成了轻叹，只听秦景继续说：“赶什么嘛，辛辛苦苦念书一念十几年，好不容易踏进了这最高学府的大门，抱着录取通知放鞭炮的响儿还没从脑袋后头散去呢，居然又是埋头一刻不得闲……亲爱的，难道咱们以后毕业了工作了，还要这样忙忙碌碌吗？一步停不下来……”
“应该也有轻松的时候吧。”云雅也不知道，她不厌烦忙碌，也知道秦景不是贪图享乐的人，她一直上进，可今天却说出这样的话……斟酌了片刻，问她：“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不是实习么，见到了好多厉害的人……原先也觉得自己挺牛挺了不起，出去晃一圈，才知道天地有多大。”
“被打击了？”
“嗯呐——”尾音拖得更长，透露出疲惫的样子。
云雅刚要出言安慰几句，听到她又说：“放心吧，我不会退缩的，一步步走到这里多难啊，才不要轻易就被打垮。”
“嗯，你一定做得到。”
“你也是。”秦景嘟囔了一声。
“什么？”云雅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下，她就知道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这样反常的她和反常的对话。这人总是在笑在闹的，校门外打招呼时还是兴致高昂的，怎么会突然这么低落颓丧。
长长的手臂还挂在脖子上，肩膀被那两条手臂带着不轻不重地晃了晃，听到她说了一遍：“任何困难都不会把我们打垮。”
云雅半天说不出来话，细细琢磨着她这番话的意思，想起相识至今不长不短的两年时间，这人看似大大咧咧说话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其实一贯是自有分寸的，不论是说出来的内容，还是挑选的时间显露的态度，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勾起她要交谈的念头。
如同此时，在喉咙口堵了个把小时的话，蠢蠢欲动地想要倾泻而出。
肩上的胳膊又在晃，明明细瘦的，却是那么有劲有力量。她在寻求承诺：“你会帮我的，是不是嘛？”
尾音又扬起来在耳边飘着，撒娇也显得很有耐心。
云雅鼻头一酸，视线模糊起来，然后轻应了一声，顺着她的心意说下去：“像你一定会帮我一样。”
秦景笑，胳膊松开改套进云雅的臂弯里，挪动起步子慢悠悠往宿舍走。
这一晚，云雅以为自己会做噩梦，梦里不是高三就是大一，心惊胆战着入睡，结果居然一夜无梦到天亮，睡得无比踏实。
醒来时，秦景正在往盘子里摆她大老远背回来的点心，边上摆着碗刚洗好水灵灵的枇杷和小番茄。
“起这么早？”云雅惊讶。
“组会。”秦景回身答道，“星期六！大清早！真是绝了！”
云雅起一半的动作停住，重新躺回到床上，抱着被子笑。等着秦景冲过来，一把掀起被子套住她脑袋。
嘻嘻嘻嘻，乱作一团。
这才是她的生活。
“这个莲蓉包好好吃啊！”云雅说。
“是吧是吧，看起来不咋地，吃起来特别不一般。还有一个也给你。”秦景说，“中午小导请吃饭，晚上我们去吃冒菜吧。”
云雅：“今晚不行，晚上有聚餐，前两天接待外籍教授那事，师兄说要给我和师姐庆祝庆祝。”
秦景低头喝咖啡，“还有谁去啊？”
“就同门吧。”
秦景点了下头，往嘴里塞小番茄。
两秒钟后，问：“何晨逍去不去？”
“他跟你师兄不是亲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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