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崔祎白和许诗画都有尝试劝说云雅加入她们女性学研究领域,虽然云雅没有同意过,但其实,她几次慎重考虑过未来假如有机会的话,或许能独立做一个女性学相关的项目。
想法始终只在考虑阶段,她不是很有勇气真正去实施。
但是当阿妙问能不能采访她的时候,云雅一下子不知道哪来了一些勇气,想这或许就是打开她一直无法开启女性学研究大门的契机,也许真的可以规划一下,尝试着去研究女性的历史、社会和未来。
擂鼓声撞击着耳膜,云雅感到如坐针毡的痛苦。
尽力忽视掉阿妙那句奇怪的话,用最平静的口吻问她:“为什么要我采访你呢?”
阿妙说:“不想被你看不起……别人都没所谓,但是不希望你们看不起我。”
“我没有看不起你。”云雅说。
又问:“你们,是说我和我的老师同学吗?”
阿妙点头,“我喜欢你们,崇拜你们,你们从学校里出来,有文化。”
云雅听出来熟悉的羡慕憧憬,问:“你要我采访你,是想告诉我你的苦衷和理由?”
阿妙苦笑一下,说:“做了错事,什么苦衷和理由都不够的是不是……”
“我懂的,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基本的道理我也懂的……”
“云雅,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你们读很多书,念大学,在很好的城市生活……你看我没有比你大很多,但是懂的远远没有你多,见识也比你差远了。”
过了好几秒,云雅问:“我录音的话,你介意吗?”
阿妙知道她这是同意采访自己了,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摇头道:“不介意的,你录吧。”
云雅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才真正觉得有些为难。
她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问她的家庭、出生、成长经历,还是直接问她最想说的,破坏别人家庭的苦衷和不得已。
阿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变得很有活力,不等云雅问,就主动开始说起来。
云雅坐在一旁听得仔细,时不时会问她一些问题,整段采访的时间也不长,也就半个来小时,正好够阿妙备好菜。
当晚云雅听着录音整理采访稿时,阿妙的声音里一会夹着水流哗哗声,一会又是切菜的笃笃声,充满着平淡安稳的生活气息,哪怕她的生活半点都不平淡安稳。
阿妙是外镇人,家里条件差,供不起她念书,初中一毕业就辍学去了市里打工,在那里遇到了荀瑞爸爸,两人相处了几年,顺其自然结婚生子。
荀家不是景沧山脚阜村的,他家在山上的荀庄,条件更差,父亲没有手艺母亲身体不太好,只能守着祖上留下来的几亩地过日子。
好在荀爸荀妈人朴实善良,荀瑞爸爸又是个吃苦耐劳的,起初是攒了一些钱,可是生完孩子没多久,那点积蓄就花了个七七八八。
小孩满周岁后,荀瑞爸爸跟人上工程,虽然干苦力,但收入一下就多了起来。
第二年,荀瑞爷爷也一起去了工程上,给人打下手做小工。
本来都挺好的,直到前年夏天,天气热,工程停工,父子俩想孩子就一起回了家,哪知道半路山洪爆发,正好叫他爷俩碰上。
等找着的时候,人早没了人样。
荀瑞奶奶受不住,当年就病了,自此瘫到了床上再也起不来。
阿妙说,人生掉个儿真是一瞬间的事。
前一刻你还眼巴巴望着人回来团圆呢,下一秒旁人就告诉你别等了人回不来了。
她说孩子小处处要花钱,老人生病也离不开人。
她算了算,带着个老人孩子出去打工,花得要比挣得多,不如在家里,吃住都能节省些。
荀瑞爸爸走了没一年,荀瑞一次高烧住院,医药费跟河里淌水似的加个没完,她拿不出钱,借了一圈也没有借到多少,大家都穷都很难。
也是那时候,她碰到了现在跟的那人。
镇上不大不小一官,年纪大她许多。
他也没瞒她,挺直白地说了嫌弃老婆年纪大,想再找个年轻的,说给钱可以,也能安排工作,低保户啊残疾补助之类都可以帮着落实,但绝不会离婚。
荀瑞还在医院住着,阿妙急着用钱,当天就把自己卖了。
一卖就卖到了现在。
然后钱有了,工作也有了,瑞瑞按时按点上着学,她奶奶隔段时间还能吃上些还不错的营养品。
云雅问:“瑞瑞和她奶奶,知道吗?”
“知道的。瑞瑞奶奶老是背着我抹眼泪,她也命苦,老公没了儿子也没了,自己又不能动不能行,心里面又老觉得拖累我成天不得安宁。”
阿妙回答的时候,切菜声一下都没停,砧板上笃笃笃的敲出来顿顿的声音。
她说:“小孩子都是聪明的,只是年纪小罢了,其实什么都知道。等瑞瑞再大些,过几年上初中吧,我打算让她转学到县里去读书……”
“她在这个学校里会被人欺负,有些小孩从爸妈那里听说了我的事,他们会拿到学校里说……小孩坏起来也够坏,瑞瑞有次放学回来脑门哗哗往下流血,是被他们班一同学拿石头砸的。”
“我去找那学生爸妈说理,人夫妻俩还骂我,问我把孩子送学校去是不是想带坏他家宝宝……”
“宝宝……谁家孩子还不是个宝宝了,我现在回趟娘家我爸我妈还管我叫宝宝呢。”
倒把自己说得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瑞瑞很懂事,她奶奶平常也总跟她说要乖要听话,我当面听着不说什么,回头总要把她拉一边重新教她,别听话别太乖,太懂事了总吃亏……”
“你说是不是有点儿呢,太好说话的人,连老天爷都跟着一块儿来欺负呢。”
也不等云雅回答,阿妙又说:“瑞瑞爸爸和爷爷刚走的那段时间,村里人对我们家还挺照顾的,我刚跟那人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叫人指指点点。是后来条件好了些,又有了这食堂的工作,骂声才一下子多起来。”
她说:“你说我们这里的人活得多不容易啊,不笑贫不笑娼,谁家日子好过点了,大家倒开始恨起来了。”
云雅说:“那件事,怎么没瞒住的?”
阿妙回答:“他老婆一路跟着他捉到了小旅社,闹挺难看的。是去年夏天吧,天很热,我跟他第三个月,就被她老婆孩子发现了。”
说到这里停顿了十来秒,才继续:“我怎么觉得我家跟夏天有仇呢,一到天热的时候好像就得出点事……呸呸呸,不能瞎说,呸呸呸。”
云雅问:“她们母女经常来找你吗?”
阿妙说:“不算经常,一两个月一次吧,我也没摸准规律,可能是家里吵架了就想起我了。”
云雅问:“那男的呢?这事他不管?”
阿妙笑道:“管谁啊?管他老婆孩子还是管我啊……他不是得先管管他自己吗……他在单位有职务,老婆孩子靠他养家生活,我也得靠他安排活路,打一打骂一骂就罢了,她们不找瑞瑞麻烦我就挺感激的,毕竟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她们。”
采访后来结束,是孔瑜和于慰见云雅一进屋半天没出来,不放心过来看才打断的。
他俩不知道云雅在做采访,怕场面尴尬,故意地说了几句玩笑话,采访就进行不下去了。
阿妙炒菜之前跟云雅说:“等你有时间,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吧。”
于慰还问:“阿妙姐你怎么光邀请她不邀请我啊?”
阿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也邀请你,只是家里条件差,怕你嫌弃。”
于慰说:“我嫌弃什么啊我不嫌弃,我还要吃你做的包子呢。”
阿妙神色明亮起来,“好吃吗?还行是不是?”
孔瑜跟着于慰狂点头。
云雅想,自己还是碰上了很可爱很善良的人,他们没有人云亦云,他们保全了她和阿妙的体面。
快九点时,云雅整理完采访稿,想了想还是联系了导师,打算了解一些资助贫困女性或贫困学生的公益项目。
崔祎白近年一直在积极为相关慈善活动奔走,云雅之前听她提到过仁泰医院有位外科医生孟熙文,无条件资助过两位贫困生顺利完成学业,她想了解一下,看看阿妙一家是不是符合资助条件。
孟熙文下了手术才看到崔祎白来电,立即回了过去,一听崔祎白是问资助贫困生的事,立即上了心,问有没有具体的资料发过来我看看呢。
崔祎白说学生问我的,我就先了解了解。
这话一说,孟熙文那颗八卦的心就被十分警觉地勾了起来。
想起前几天回沐湖湾陪爷爷下棋时,从串门来的李栋如那听到的消息,李施煦的心上人不就是崔祎白学生么。
李爷爷说的时候眉开眼笑的,夸个不停,什么这姑娘优秀呢,精通好几门外语,什么性子沉静很有涵养,又说她是崔教授最看重的学生……总之夸得那叫一个光荣骄傲。
孟熙文在电话里说,崔教授您学生怎么问起这个了。
崔祎白回答说她在景沧山做田野项目,碰上一家人,家庭非常困难,奶奶瘫痪在床,小女儿才上一年级,就妈妈一个人工作养全家,工作就是在食堂做饭,工资不高,没什么其他收入来源。
孟熙文一听,记在心里了,说崔教授您看能不能麻烦您学生把情况了解详细些给我发过来,我认识个基金会的人可以发给他看看,应该能帮上忙。
崔祎白答应了,立马又把情况转达给云雅。
云雅大感意外,她只是初步问问,没想到这事还挺有希望,心想明天就问问阿妙,看她是不是愿意接受其他方式的帮助。
孟熙文挂了电话就跑群里发消息,说我有一个贫困家庭想资助,你们谁一起出出力。
纪尔希秒回:我来。
孟熙文:你先等会儿,我看看他们什么意见。
宋夏宜和陆屿桥这对坎坷夫妻,这时候倒是很有默契,同时回了可以。
孟熙文没应那俩,又发:京安大学的崔祎白崔教授刚才联系我的,说她学生去景沧山调研认识了一户贫困家庭,具体情况我还没了解清楚,等我了解清楚了再通知你们。
李温迎居然冒了出来:我也可以。
孟熙文:好啊,还有人呢?
还有什么人,还有的就剩了个才摸到手机的李施煦。
李施煦回:我去了解吧,你等我电话。
孟熙文故意回:怎么你去了解呢,你这么有兴趣资助啊?
李施煦:别装傻,你不就是想叫我出钱吗。
孟熙文发大笑的表情包,说:这么巧崔教授那学生就是你喜欢的人啊,姑娘挺有爱心的,你眼光不错。
李施煦回了句你等我消息,看看时间没到九点半,给云雅发微信问:我听说你想帮一户困难家庭找基金会资助,怎么没和我说呢?我也可以帮忙。
云雅以为自己看错了,又读了两遍那信息,心中讶异,这事他怎么知道。
李施煦又发:孟熙文是我邻居,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我刚才听她说的。
云雅微微吃惊,果然什么圈子到最上层都是很小的,回道:才了解的,就是早上带我们看村子的姐姐,家里条件特别不好,婆婆瘫痪在床,女儿才上的小学,她没什么收入,养一家人很难。
李施煦刚要问你想怎么资助她呢,云雅又回了:明天我再确认一下她家里情况,然后还要问问她本人意见,你先不急。
李施煦还真挺急,想着她都托崔教授问到孟熙文了,这家人的情况想必是很不好的。
又想她去景沧山又要跑田野又要帮助别人,应该很忙碌。
忙起来好,忙起来才没空想其他事。
他白天听杨律师说了,吴少伟不服行政处罚已经申请行政复议了。
他当时就告诉杨律师,要她把这案子负责到底,尽量别叫办案的人联系云雅调查情况。
杨律师说,吴少伟不好对付,似乎铁了心要把云雅拖下水,他要再不服,铁定能走到诉讼过程去。
诉讼就诉讼,李施煦想,总不能这世道真叫他一个违法的人渣称了心去。
可是又发愁,这人总有从拘留所出来的一天,等云雅回了京安,他要继续变态得跟踪不停,要怎么解决才好……
还有那些无风起浪的传闻,删也删不尽的,总是隐患。
这些事,他得一件一件想办法解决。
回云雅:我等你消息。
对面久久没有回应。
李施煦看了眼时间,想着她也许收拾洗漱或者累了一天睡得早,便放下了手机重新投入工作。
过了差不多十来分钟,手机上有新消息来。
云雅回:好,明天告诉你。
又是一阵很长的正在输入,李施煦盯着聊天页面,心下不知不觉跟着忐忑起来,然而莫名的,忐忑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明的期待。
两分钟后,云雅发了一张照片来。
是一本书,朴素的装帧,大大的英文字母印着书名《The Living Mountain》。
李施煦打字:最近在看的书?好看吗?
刚要按发送,对面发来文字:师姐送的书,我好开心啊!
李施煦的嘴角跟随文字弯了起来,这算她开始主动和他分享日常吗?
是的吧……
屏幕上又开始在正在输入,没一会儿,他收到了一条长长的消息——
去年冬天和师姐一起跑田野,在海边一家很小的二手书店看到了这本书的中译版,书保存得不太好,绿色封面上有好几块黑灰色的脏污,但是右下角有人用蓝色的笔画了一幅很好看的风景速写,是远山松林溪流和云朵,画面特别生动,和书名格外映衬,这本书的中译名叫《活山》。
跟着发来了一张图片,是书脊书角都有磨损的《活山》,封面右下角是蓝色的风景画。
她说:因为这幅画,我买下了这本书,花了一晚上时间读完,读完之后心情非常平静,平静到很像幸福。第二天我和师姐说很喜欢这本书,说买到它运气很好,说如果有机会可以找来原文书看看。
她说:我师姐是不是特别好!这本书我在网上找过,当时没有货,后来就忘记了,但是师姐她帮我记着。
她是真的在和自己分享生活啊!
李施煦盯着屏幕上的一条条消息,眼睫不停地颤动,觉得心像速写画里点缀的飞鸟,飞得又高又愉悦。
回道:是很好,你们关系很好是不是,她也在景沧山吗?
云雅:没有,她没有参与这边的项目,她是让师兄转交给我的,我刚刚拿到。
李施煦有些疑惑,回:师姐和师兄?
云雅:只是同门。
李施煦:那为什么不直接给你啊?
又是漫长的【对方正在输入…】。
一两分钟后,云雅回:因为她要师兄等我生日到再给我。
云雅:明天是我生日,你要不要和我说生日快乐?
李施煦立刻发了条语音过去。
他说:生日快乐云雅,祝你每一天都无忧无虑顺心顺意,祝你永远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
十分的温柔,十二分的真诚。
唯一不同的,云雅听出了没有压抑住的急切。
是一百分的渴望。
心里随之生出来漫无边际的感动,像一阵温暖的风。
吹出来一些些会叫人不清醒的甜蜜。
和飘渺无形不易察觉的不安。
她没有把生活过得很好,所以李施煦担心,师姐也担心。
视线看向桌面上刚拿到手的书,打开的扉页上贴着一张绿色的便利贴,师姐写道——
第三教学楼往宿舍走的那条路,有一段施了好久的工,石灰色的围挡拦着,很不好看。但是这段路的另一边,是一片山坡草地,波伏娃和她的朋友经常在那里晒太阳或者游戏。所以每次走到这段路,我都很习惯看向山坡这边,看波伏娃和她的朋友。假如不巧某天猫儿们都没有出现,我就会加快步子很快地走过去。
其实人生风景大多如此,一段好些,一段差些。不走运看到很差的风景时,不如转过头去看看另一边。
视野不必被局部的风景限制,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看到什么。
谣言不是好风景。这本书是。
祝生日快乐!
祝你的眼中永远只看到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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