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破境了！”
阎青昀收剑入鞘，寸寸寒光映亮他眼底惊疑不定的神色，“恭喜。”
破境的师弟朗声道：“怪道先前来的同僚们不肯回信，原来是此处有仙力如此丰沛的洞天福地，待寻得他们，定要好好揶揄他们一番！”
众人欢声笑语，击破了这莽莽古森中长久的寂静。寒鸦展飞，落到那刀刃似的山峰，被刮了一刮，喑哑惨叫，翻到蛮眼毒瘴中，悄寂无踪了。
他们来到北俱芦洲，寻人，寻路，无人，无路，发出的简讯了无回音，与世隔绝已经数日之久。
如此怪异的经历早该令同行的弟子感到恐慌，只是此地灵力充沛，弟子们的修为节节拔高，众人便可闭目塞聪，权当机缘，浑浑噩噩地修炼，已然忘却今夕何夕了。
阎青昀打头，手掌搭在见山青上，食中二指偶尔敲打剑鞘，血管青筋随之暴突，即隐没不见。
自从入北俱芦洲，见青山便从不离他手，即便众人都入定修炼，阎青昀也只是抱剑倚靠在虬结盘曲的古树上，冷眼旁观，谨慎异常。
他觉得不对劲，却无从言明，这不祥的、腻滞的异样犹如拂面的蛛丝，每当他将将觉察时，便翩跹离去了。
好像只有他这样觉得。
只有师尊能懂他。
他欲传讯给师尊，却唯恐他为此忧心；传讯给宗主，却渺无回音，这可怕的不详又浮现了——孤立无援、乐不思蜀的境地，先前游历来的弟子是否因此失踪、甚至于已然丧命？
跟在后头的师妹唤他：“师兄，你为何不随我等入定修炼？”
有师弟立刻道，“自然是师兄要为我等护法，人皆修炼，若有危险可有谁扛？”顿了顿，试探地问，“青昀师兄，你看这秘境比之仙尊塑造的小乘梵境如何？”
小乘梵境，百年前制服梼杌，仙尊为超度众死伤的弟子而自损精血而塑，如今自成小世界，已是修真界的十大景观之一。
阎青昀顿了顿，“超之远甚。”
众人哗然，有人蠢蠢欲动，又大胆妄问：“那比之无□□呢？”
林内静了一静。
有人干笑：“蠢物，此地怎配和仙尊下榻相比？我看你是修炼修糊涂了！”
众人齐齐附掌应是，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便继续闷头修炼了。只剩阎青昀状似疲倦地半阖着眼，手下却抓紧了剑鞘——因为此地的仙气之浓郁与无□□相比，他竟一时也难以分辨。
难道这世间除了师尊，还有别的仙？
这猜想很快被证实了。
他们途径一处深谷，发现了潜藏在清潭底下的龙蜕。
拿着龙蜕的小师侄瞠目结舌，结巴得连舌头都捋不直，在场却无人调侃，俱是定着眼珠子直直愣着，心跳杂如擂鼓，竟像回荡在这空旷的深谷中似的。
“这这这——”小师侄猛咬舌尖，将龙鳞双手捧着递给阎青昀看，不知所措极了，“青昀师叔你看如何是好？”
阎青昀瞳孔寸寸紧缩，见青山凤鸣鹤唳，剑刃行空，生生地将龙蜕斩为齑粉！
众人大惊失色，阎青昀却厉喝：“走！”
这声锵金鸣玉，刹那间奇长空谷霹雳雷震，原本退让在古森外的蛮烟毒瘴倏然靠拢过来，小师侄躲闪不及，迭声惨叫，等阎青昀的见青山挑着衣领拽回来时，已是森森白骨。
喀拉一声，骨架散了，化为烟尘。
那毒瘴里，有东西！
在场的弟子俱是宗主精挑细选的剑修，什么牛马蛇神没见过，可亲临这等吊诡的事情，也不免觳觫，僵直在原地，不会动了。
还是阎青昀一剑横扫，雪亮寒光瀑落百千丈，又是一声龙吟醍醐灌顶：“还不走！！！”
众人疾奔飞逃，阎青昀断后，柔灰雾瘴裹挟着呼啸鬼吟紧紧坠在他身后，阴魂不散。
修炼到刚那小师侄的程度，说是金刚不坏正是恰当，但落入瘴内不过转瞬，便血肉褪尽。阎青昀不禁骇然——究竟是怎样的邪祟，竟能达到如此的地步？
他疲于奔命，无暇再追究许多。
逃到日落西山，暮色已穿过纷繁的枝桠不容置疑地合拢，修为较低的令姜不慎摔下剑，阎青昀单手一拎，捏着她的后脖颈，将人丢在他的后背上。
令姜脸色青白：“青昀师兄……”
“噤声。”
阎青昀百忙中淡淡后觑了她一眼，不严厉，却引得令姜浑身一竦。
她战栗着探出脖颈，“我不能拖累你们，师兄，”她哽咽着扒开领口，“这秘境的仙气……”
阎青昀的呼吸陡然一窒，代表中毒的沤烂霉紫自心肺蔓延，图腾已沿着血管爬满师妹的整张脸，这是无力回天了！
令姜决然地看了他一眼，便毅然撒开手，坠入吞吐的毒瘴内。
阎青昀的胸中油然升起雷霆暴怒，见青山铮鸣作响，自行腾空跃上，剑光浩荡万里，气浪摇撼后土，九疑仙尊的虚影从彤云仙霞中回转身来，伸手只轻轻一点——
那张牙舞爪的邪瘴立时瑟缩着、呜咽着，海潮般哗然退散，留下残月后的海岸，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怪石和恐惧。
翻手为云覆手雨，神仙赫赫威能，不外如是。
众人喜极而泣：“是仙尊的法天象地！”
阎青昀脱力倒地，见青山轻柔地接住他，剑身承托着他疲惫的身躯，仿佛师尊的气息和温度萦绕周身。
符惕宗的弟子们为死去的师侄和师妹们立了衣冠冢，师侄还好些，一套完整的衣服。
令姜只剩一小片布料，紧紧攥在阎青昀的手里，阎青昀沉默地松开手，轻飘飘的布料落进泥土中，黄沙掩埋，一位年轻的修道者香消玉殒。
众人七零八落地歪倒在临时寻得的溶洞内，阎青昀一如既往地守在洞口，隔着火光，古林微渺的荧光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投注的阴影比这无望的黑夜还要黑。
同行的有宗主的亲传弟子庐照月，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拍拍阎青昀的肩膀。
“别难过——”他卡壳了，因为阎青昀的神色毫无波澜，甚至双眸清明，在漆黑的夜色中亮得瘆人，像鹰隼的眼睛。
庐照月改口问道：“宗主和酆都可有回信？”
传讯的纸鹤在段和纾的手中焚烧殆尽，阎青昀的指腹搓开余烬，答：“没有。”
庐照月忍不住追问：“那仙尊呢，你可有向他求助？”
阎青昀道：“我允过师尊，不叫他忧心。”
庐照月：“……”
庐照月像看个怪物加傻瓜：“你该不会暗恋你师尊吧，大哥？”
阎青昀隔着剑鞘摩挲着见青山，庐照月的随口一说，却引起他的若有所思。
庐照月发现大师兄哪哪都好，就是这怪癖令人诟病。虽说剑修嗜剑如命，可没见过哪个剑修抱着爱剑睡觉的，开心摩挲两把，烦恼摩挲两把，看剑的眼神跟看爱人似的，温柔缱绻，令人恶寒。
话说这剑的名字——也有些讲头：我见青山、青山见我，这无□□外，不就是青山四合么！可见这阎青昀确实是有文化的人，这马屁拍的，唯美又隐晦。
要不是打不过，庐照月真想瞧瞧他的脑壳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浆糊，顺手再抢走他手里专属于九疑仙尊的信笺和见青山。
不过说起见青山——
庐照月不由赞叹，言语里满是崇拜与欣羡：“仙尊对你真是没话说，不仅亲自为你开炉锻剑，更是融入自己的血脉精气，这才使得我们逃出生天，日后更要勤勉修炼，以期能望到仙尊的项背。”
阎青昀微微一笑，看得庐照月一愣一愣的。暗道无怪乎芳心纵火犯，这厮平常不笑则已，这一笑斜眉入鬓，真是说不出的俊美无俦。
阎青昀问：“你可曾灌入此地的灵气来修炼？”
“自然，难得的机缘，我们都不欲错过。师兄修为停滞良久，此番出行不也有提升境界的想法吗？”庐照月一愣，敏锐道，“这里有问题吗？”
夜色中，阎青昀状似怜悯地瞥他一眼，再细看，发现他仍专注擦拭着他的剑，刚才那眼大概率是错觉。
“没什么，”阎青昀神色淡淡，附耳倾听了一会，“我这两日总是听到些幽魂吟哦的声音，仔细寻去，却发现杳无音讯。庐师弟可有听见？”
庐照月是个胆大的，但此刻也有些寒毛倒竖的倾向：“没有，师兄可不要吓我。”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负，地不周载’，你可曾听说过？”
“我自然听说过，这是古籍中对万年前浩劫的记载，九疑仙尊因此下凡，连同仙界众仙救世，才有了如今和平的景象。”
“从那以后，天梯不再，再无人飞升。我曾怀疑仙界因浩劫而遭遇重创，若真是如此，此地，”阎青昀沉吟，“可能是万年前仙界坠落的一角。”
庐照月大骇：“师兄慎言！”
他的高声引来其他弟子们的瞩目，火光下，每个人的脸上还残留着疲惫与惊恐。毒瘴暂且蛰伏，却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他越想越是胆寒，压低声量道：
“青昀，你我皆是宗主心腹，如今形势使然，再不情愿，我们也要扛起这担子！若这真是仙界的一角……”
咽了口唾沫，“仙界怎会孕育如此妖邪的瘴气，绝无可能！你莫要胡思乱想，还是好好休整，待那瘴雾来时迎战，逃出后回宗找仙尊问个明白吧！”
“师弟说的在理，”阎青昀拔出见青山，剑锋似淙淙流水，倒映他眼底的森森寒意。细而长的剑身轻微扭转，清晰地反射出仅仅数里之外、那潜藏在参差枝桠下蠢蠢欲动的诸多黑影。
“你我都需舍命拼杀，才有重返故土的可能。师弟，迎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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