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和纾砍瓜切菜,一剑一串,后来烦了,将荆山玉插进地中,古林与孤山齐刷刷咧开个口子,来自地底的幽冥朔风贪婪地搜刮所有本该在万年前消失殆尽的仙蜕,随后远远绕过段和纾的衣角,乖顺地自觉闭合,古林重归寂静。
一颗蟠桃跃下来,段和纾接住。这桃万年前清甜可口,如今却是穿肠毒药,将他本就废掉的左手腐蚀得吡剥作响。
段和纾摇摇头,毫无留恋地将桃抛到背后,摇尾乞怜的毒瘴立时扑上来,凶残地吞噬了这颗本该高踞于九天之上的仙物。
这的灵气有问题,还望青昀长个心眼,莫要炼化。
这雷泓深也是个老不休,明明人寿将近,还要霍霍年轻一代,这神陨之地,岂是阎青昀他们能应付得来的?
他一路疾驰,莽莽古森犹如海浪般劈开,俯首称臣;又如忠诚的奴仆,柔软的枝桠拂过他的脚面,留恋似的不肯放手。
终于,一处隐蔽的洞口外,浓重的血腥气飘来,段和纾眉心一跳,遽然挥剑下斩,剑气如千岩拱列,妖魔无声消亡。
交错剑影过后,阎青昀等人的身影浮现出来,见青山铿然落地,阎青昀神色惊愕,冲着他的方向踉跄数步:
“可是幻觉?”
段和纾:“……”
“但师尊怎知我在……”
“路过,”段和纾愤怒的炸毛,“还不止血,是想失血而亡吗?”
阎青昀笑了下,抬手将将要触及他沾血的睫毛,全身一软,晕死过去了。
来时与赶尽杀绝的毒瘴与黑影,如今牢牢实实地蛰伏在深山老林中,段和纾如入无人之地,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古森的边缘。
段和纾眼风横扫:“有话?”
庐照月是幸存下来且难得尚有清醒意志的人,闻言立刻拱手恭谨道:“师祖高义,救我们于危难之际,弟子们必铭记于心——”
“我只是在想,”阎青昀温声说,“师尊渊博,连对这里都很熟悉。”
这小子现在笑起来倒是跟不要钱似的。
庐照月尴尬地缩缩脖子,意识到方才闹了个大乌龙,这师徒俩对话流畅,彼此间默契无间,压根插不进第三方的话。
“套我话?”段和纾说,“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这里是陨落的仙界。”
庐照月大脑嗡的一声,可怕的猜想被证实,犹如当头棒喝,出生来就根深蒂固的信念被击碎,这种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可仙界……仙界怎会陨落?!
“对也不对,”争鸣的蝉声中段和纾的回答显得有些晦涩不清,“这里不过是万年浩劫前遗留下的仙界的投影罢了。”
劫后重生,庐照月抚着胸口缓了缓停摆的心跳,见缝插针地开始拍马屁:“师祖的教诲真是句句在点子上,怪道以我等的修为竟还奈何不了这毒瘴和古林,只是怕先前游历的同门——敢问师祖为何停下了?”
段和纾斜斜睨他一眼,阎青昀自动补全师尊的未尽之言:“乌鸦嘴。”
说着,两人半蹲下来,拂开地上的苔藓与落叶,庐照月等人也赶忙蹲下,用灵剑或其他武器清扫脚底,不多时,一块破损的汉白玉石碑呈现出来,庐照月左看右看,二丈摸不着头脑:“这字看不懂,似乎是上古文字?”
阎青昀没说话,覆在石碑上的青筋却陡然暴突,段和纾越过他俩低垂的脑袋,将荆山玉插进石碑正中,石碑顷刻便化作齑粉了。
庐照月愕然:“师祖……”却不敢问段和纾缘由,只仰头望着段和纾无风自动的衣带,迟迟地停在一堆无名尸骨旁,他没有说话,庐照月却不知怎的,悲伤的感情漫漶上来,他意识到什么,却迟钝地问出:“这是?”
这是游历弟子们的尸骨。
长风自他们破败的衣袍和沾满灰尘的剑鞘中穿过,那风似乎从幽冥而来,引发腰间佩戴的铿锵清鸣,仿佛无可奈何的挽歌。
阎青昀和众多弟子沉默地收敛尸骨,段和纾盘腿支颐坐在附近的悬崖上,荆山玉安静地趴在他的膝头,同他一起漫无目的地看天。
这里的天大多被繁茂的树冠掩盖,难得的开阔地,天很晴朗,云来来往往,草灰蛇线似的,似前途。
阎青昀走过去,半跪下来:“师尊,节哀。”
段和纾挑眉:“我?他们与你同门,也是你此行的目的,与我无关。”
“可每次有人死,您都会伤心。”
“……”段和纾嘴唇嗫喏了下,“可笑。”
阎青昀笑了下,跟哄他似的,“是啊,师尊与天同寿,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顿了顿,“若有一天我要死,定躲您躲得远远的,不叫您伤心。”
他炙热的体温隔着肩膀热烘烘地穿过来,代表成年男性强盛的生命力,不用卜卦,段和纾也知道他会延年益寿、一生顺遂,若有缘,还能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只是……不能成仙罢了。
但他没这样说,只是开口:“人终有一死。”
“那您呢?”
段和纾扭过头,琥珀琉璃似的眼瞳仿佛头次那样把人框进去,竟有种不谙世事的懵懂。其实这个问题很傻,阎青昀知道,神仙——神仙怎么可能会死?
但阎青昀还是害怕似的,又确认了一遍:“那您呢?”
那头,庐照月率领众弟子捧着匣子过来赴命:“师祖,已收敛好了。”
段和纾遽然移开视线,心不在焉似的,起身竟被自己的裤脚拌了下,多亏细心的阎青昀把住了他的腰,才不至于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
下一刻,阎青昀拔出见山青,沉声道:“师尊当心,有蹊跷。”
“啊?”庐照月傻乎乎地问,“十三个人,全敛进匣子了,没少骨头啊。”
蠢货。段和纾眉心突突猛跳:“看天!”
话音刚落,参差犬牙树影的深处确实有邪气煽动,一缕一缕的,袅袅听听地飘在天上,倏忽淹没在小片云罗清云后了。
段和纾正欲打头阵,这才发现阎青昀已经挡在他身前,左腾右挪,寸步难进,这小子看着虽瘦,个却高,躯体悍拔,肩宽而平,结结实实地挡着,连前方的异常都挡了大半。
阎青昀抬手,两弟子立刻双手抬着将重弓放在他手里。这弓绝不轻,地心都微微塌陷,阎青昀的手臂却很稳,拈弓搭箭,手臂的薄肌连带青筋血管贲张显现,瞄准除了他谁也看不清的树丛深处。
段和纾的头脑不合时宜地蹦出——若他娶亲,会是个很给妻儿安全感的丈夫。
段和纾:……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拍拍阎青昀的肩膀,阎青昀原本如鹰隼般的眼眸立刻垂下来,乌黑而直的睫毛扫过他的脸颊,喉咙一滚,轻轻“嗯?”了声。
段和纾的指尖越过他的鼻梁点化搭在弦上的箭,平平无奇的箭立刻化作能斩破世间万物的利器,那箭自带准头,一声呼啸,直冲邪气深处射去!
比流矢更快的是那邪气的速度,无声无息,无根无源,与利箭裹挟的飓风背道而驰。他力量强大,目标明确,直冲段和纾而来,与对方战栗的瞳仁打了个照面。
在这千万分之一不到的瞬间,隔着阎青昀的肩膀,段和纾与他对视。邪气本该是没有实体的,两睫交瞬之际,它却挥出一爪,冲段和纾露出一道诡异的冷笑。
段和纾浑身的血液凝固,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击中右胸:“住手!”
阎青昀前半辈子见过太多血了,但余生绝不会忘掉此刻的场景。
师尊流血了,血从贯穿胸膛的创口迸出,连带他的视野也变得血红。
——“那您呢?”您会死吗?
——“人终有一死。”
隆隆隆隆——
阎青昀的反应绝对是神级的,揽住段和纾的腰,剑光乍破,游龙舞动,一抹秋月似的弧光犹如轻纱般垂落,却生生将方圆数百里乃至于整片青天都震了一震!
庐照月举着剑傻愣着,狠揉眼,恍然明白之前的宗内切磋中阎青昀是多么的柔情似水。
邪气被横扫而退,参天古树纷纷坍塌,一道笔直蔓延的巨大裂缝,尘土飞扬吼后,那邪气骤然爆发,竟翻滚弥天!
天塌了。
倒映着地面的惨象,如地面般被剑光轰开的裂缝缓缓地浮现在天幕上,像豆腐被切开,内里却并不鲜甜可口,反而叫人毛骨悚然。
天地间风云变换,原本大晴,黑暗却陡然降临,裂缝里降下的冰雹暴雪,刀刀催人性命。
“卧槽!”此情此景数句痛骂油然而生,众弟子拔腿就逃,“阎青昀你他爹的使剑能不能少点劲!”
他真以为天是阎青昀劈开的。
……无知又无畏,阎青昀十分清楚,他劈不开天,而师尊此刻虚弱得连剑都拔不出来。
——是谁伤了他?!
那只能是邪气,只有足以劈开天地的力量才能伤到他。
这想法不能使他退缩,反而令他生出一往无前的孤勇与愤懑来。他的修为寸寸拔高,竟一下到了破境的边缘,东天鼓击闷雷,森森雨垂,破境的雷劫在乌云中殷殷酝酿。
庐照月竦栗了:“这是、这是半仙之劫呐!”
那邪气原本无形,在暴雨的罅隙中却由模糊渐渐蒙出清晰的轮廓——
那是一条只存在于描述仙界典籍中的、移山竭海的龙。
段和纾握着荆山玉,脱力似的,缓缓蹲下。荆山玉察觉到主人心中的波澜起伏,铮铮作响,生发出巨大的结界,护住众人。
没人发现段和纾的伤口,所有人都被九疑仙尊的容貌给镇住了。其实在这样生死存亡的紧迫时刻注意到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的脸是很愚蠢的,但那是九疑仙尊,天颜常年掩映在雾色下,如今因伤显露,没想到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段和纾拽住阎青昀,狂乱的风里他的脸颊连最后一丝血气也失去了:“阎青昀,你不准——”
庐照月最先反应过来,狂吼:“师祖你就放心吧,师兄没问题的,上!”
他本想拉开段和纾的,动作的前一刻突然发现这样太唐突美人了,于是改猛推阎青昀的后背,众人众志成城将大师兄搡了出去。
段和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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