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泓深在仙陨之地外恭候多日,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松懈。直到荆山玉穿云裂日,一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雷泓深肝胆俱裂,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半句话也不敢狡辩。
随行来的长老们都惊呆了,虽说宗主天寿将至,但余威犹在,这样打摆子似的磕头,别说威严扫地,仿佛整条命磕烂也在所不惜似的。
九疑仙尊从犬牙参差的山影中掠来,一掌掀飞雷泓深,翻腾出庞大的气浪!
雷泓深毫无反抗的能力和意识,连滚带爬地倒退数丈,倒在凡人垒起的城墙下,城墙轰然倒塌,百斤千斤的砖块磊磊砸落。
仙尊犹嫌不够似的,反手掼住雷泓深的衣领,往地上狠砸,从牙缝里迸出:
“你!你怎敢?!”
他真是怒极,连荆山玉都忘了用,握拳、凿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周遭的长老弟子们伏跪了满地,噤若寒蝉。直至方圆数里的土地都布满蛛丝网状的裂纹,雷泓深已模糊成一团血肉,段和纾才跌跌呛呛地起身,露出怀里昏迷濒死的阎青昀。
雷泓深目眦欲裂:“怎会?以青昀的性子,怎会鲁莽地炼化神陨之地的灵气?”
“你之恶果,”段和纾恨极,眼底噙了血,“来日必遭天谴。”
雷泓深嘶吼一声,双手捂住了脸,肩膀抽动着,血和泪一起淌下来。
这抽噎真是哀戚,段和纾却无动于衷,恨意甚至沁到了骨子里。
是的,阎青昀没有主动炼化神陨之地的灵气,但屠龙破境的时刻,磅礴的灵气却不由自主地往他丹田涌去。毒瘴随之侵犯血脉,如今毒发,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其他弟子亦是如此。
段和纾深吸一口凄寒蕴冰的空气,刀刀剐他的肺叶。
庐照月等年轻孩子绝望的面庞仍历历在目:劫后余生,本以为光明就在眼前,不少弟子已打算舍弃线图,兴致勃勃地讨论回凡间做什么营生,须臾间——
“师祖救命!”
段和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毒发,哀嚎着满地打滚。
段和纾毛发悚然,荆山玉横空挑开阎青昀的衣领。光天化日下,月白道袍脱落,露出他健硕的胸膛,以及心口处霉紫色的、根结盘固的犹如图腾的纹样。
“你也炼化了?!”
——是了,他为了屠龙,强行破境,怎能不炼化此地的毒瘴灵气?
阎青昀苦笑:“果真累得师尊忧心了。”
段和纾全身发抖:“雷泓深,他该死!”
“是我连累了他们,”阎青昀的声音渐渐低落,“我早该想通的,我修为停滞已久,宗主怎会如此急切地要我领队营救?他想叫我成仙,已经魔怔,而我为了……亦然。”
他环住段和纾,潮湿的鬓角依恋地蹭了蹭,炙热战栗的吐息拂过他的耳畔,轻叹:
“万幸,我没有害了您。”
段和纾重温噩梦,恨不得立时将雷泓深凌迟。但不用他费事,雷泓深悲痛欲绝,心魔入体,已然和疯子差不多:
“我宗之未来,我宗之未来!”
趴伏的弟子们惶恐又不明所以,低眉耷拉眼地窥探仙尊泥泞的白靴走过,席地而坐,青昀师兄的头颅无力地垂在他皎白的手心里,像一樽月弧,连带着其他中毒的弟子平躺着簇拥在明月周围,仙尊轻声吟哦道: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话音刚落,八阵齐发,真龙法相赫赫莅临,风云变色鬼神惊泣,不过一晃,天地间便焕然如新,像刚下过一场雨,雨露从鲜嫩的绿芽中摔落,阎青昀等人遍体的图腾已经停止蔓延,可连带着他们的身躯与活气,也永恒静止了。
雷泓深灰头土脸地爬过来,怒张着脖颈:“师祖,青昀……可是还有救?”
亲传的弟子还躺在泥沼里生死不明,他却踢开,爬过来乞问阎青昀的情况。
段和纾冰冷的怒气在胸中蔓延,可翻滚到底,却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悲哀。
——他知道雷泓深在求什么。
万年劫难过后,天梯不在出现,也就无人飞升。尽管成仙的信念长存,但时间长了,未免人人自危。长此以往,符惕宗乃至整个修真界的没落是迟早的事,雷泓深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唯有阎青昀是此辈中最有希望成仙的人。
所以他施计引阎青昀赴神陨之地夺机缘、抢先机,为了符惕宗所谓的前途,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可成仙啊——真就如此好吗?
看段和纾,活脱脱的反面教材,遭凡人暗算,还得苦哈哈地给人擦屁股。
趴伏的弟子们左顾右盼,还不敢说话。
方才施展的法术不凡,竟能画地为牢,以人的身躯为本,生生停滞他的时间,借此延缓毒瘴发作的速度,只是连带着人的活气也一并封存,眼下看起来和死人无异。
雷泓深殷殷相问:“师祖化腐朽为神奇,定能知道彻底解决此毒的方法?”
“有,”段和纾嘶哑地吐出,“成仙呐。”
——那和死有什么区别?
蝉鸣与吼兽戛然而止,神陨之地外营造出一片庞大的、怔忪不安的宁静,雷泓深的双颊由激动的潮红转为弥留的灰白,鼻翼翕动着,感觉咽下一块阴寒的炭:“可这怎么能呢……您想想办法啊。”
这世上,怎会有神仙也解不了的毒?
段和纾将阎青昀抱在怀里,将其他毒发的子弟收进袖里乾坤,衣袍随风摆动,勾勒出清癯的身形。他头次露出疲态,脖颈下垂,突出的骨节犹如含苞待放的玉兰花骨朵,乌发极浓,更衬得肤色雪白,长眉紧蹙,竟有种色厉内荏的美感。
他淡淡道:“雷泓深,你寿命将至,我不杀你,但也不会放过你,你永世不得悟道、不得飞升,死后入畜生道,枷锁诛身,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不能解脱。”
言出法随,虚空中天道锁链果然浮现,捆住雷泓深的四肢,片刻后,锁链消失,一枚上古的“罪”字黥在了他的脸上。
料理完雷泓深后,段和纾抱着阎青昀一路疾行回无□□。
谛听早早趴在无□□门口翘首以盼,见仙尊匆匆赶来,没来得及高兴,见仙尊周身愁云密布,心道大事不妙,立刻哒哒地迎上去:“仙尊可有指示——您受伤了?!”
“唔。”
段和纾脚踏湖心,孤舟缓缓没入清澈的湖底,浩渺烟波顷刻间凝作瀚海百丈冰。随着他逡巡的步伐,青山化作雪峰,千骑万乘地聚集过来。无□□化作一座磊磊落落的熔天地炉,只是炉内极冷,这样才能尽最大限度地保证躯体的活力。
金芒眼的龙蜕被段和纾放在正中央,燃起的火焰无奈地嘶吼着,发出光与热,在阎青昀等其他中毒的弟子脸上跳出莹莹的橙光。
谛听惊愕:“烛照,他不是随昆吾仙尊战死了万年吗?”
“是,”段和纾闭了闭眼,“我原也以为不会再找到他的尸体了。”
谛听脑筋略略转动,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神陨之地的毒瘴无法可解,借烛照残余的仙魂或许能驱散这些年轻弟子们怀的阴毒。
谛听老怀甚慰,仙君果然仁慈。又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他与烛照同为仙界遗留的神兽,烛照如此,他的前途又该如何茫茫?
这种彷徨自随随仙尊下凡来便时不时地侵袭他的意志,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因为他闻到了仙君的血味。
原本不敢置信,直到仙尊走近,那股滑而甜、令人目眩神迷的气息更是萦绕四周,扑通的修道者可能闻不见,他却感知得清清楚楚,谛听狠狠咽了口唾沫:
“仙尊可需仆来包扎?”
段和纾翻转左手,那伤痕又浅又细,血珠却汩汩冒个不停,滴答滴答藏在袖内乾坤里,已经积累成了小小的湖泊。
“不。”
他知道,没用的,只能等他慢慢止血。
“仙尊……”谛听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倒不如万年前随他们去了,省得受如今的苦楚,还要遭那雷贼的暗算!”
段和纾不耐道:“噤声!”
谛听吓得不敢言语,夕照落寞地照在雪山上,长夜即将漫漫,不知何时能看到曙光。
阎青昀昏迷半年有余,仙尊不肯假于他人手,事事亲自照料,连雷宗主都拒之门外。
这在修真界内一时传为佳话,人人都道仙尊是遗世独立的神祗,却不料天颜之下,竟如此情真意切。师徒情深,一时间阎青昀虽然昏着、却成了全修真界欣羡的幸运儿。
等段和纾拨冗想起来严恕那句“我等你”时,已经是白驹过隙、寒冬腊月了。
糟糕,段和纾心头一紧,托谛听看家,便踩着荆山玉往须弥山去了。
沿途冰塞长河、雪洒悬崖,等到了须弥山的山脚,果然界碑处扎着一道盘腿入定的身影,阖着眼,衣袍墨黑,唯有肩膀和头顶是雪白的,想必等了许久。
段和纾急刹车,突然有了落荒而逃的冲动——满打满算,这小子等了有俩月多了吧?
瞎子跟背后长眼似的,扭过头,莞尔一笑:“果然是您。”
须弥山是清修去处,也是礼佛圣地,修仙者高踞于群山之巅,供凡人礼佛的古刹却在凡人费些脚程便能到的半山腰。
古来礼佛风气盛行,只是今日天寒地冻,人人都在家中烧火,只有他二人踽踽独行,一个病秧子扯着令个瞎子,远远望去,凝作淡白宣纸中的唯二墨点。
严恕跟在段檀越的衣带后面,缓步曼行。他不信佛,却陪着段和纾走完这三千石阶毫无怨言,偶尔抬眼眺望古刹的飞檐,仿佛真的虔诚不可动摇。
段和纾问:“阁下待如何?”
“躲清静,”严恕施施然道,“我跟着段檀越,便觉得神清气爽,檀越菩萨心肠,想必也愿意收留我。”
此话并非妄言,他这半生诸恶缠身,抹煞外界的牛鬼蛇神,却叩问不了内心的魑魅魍魉,这也是九疑仙尊不惜迢迢万里也要将人咣咣砸进景云钟的缘故。
段和纾却不信,跪在佛龛前,上了一炷香,焚香的薄雾袅袅升起,挡不住他牙酸的神情:“脸大如盆。”
严恕开怀地笑起来,和高踞在神龛之上悲天悯人的金佛四目相对,形成鲜明对比。鲜少有人这样,不动似磐石,一动便妖邪丛生,这些年的教化看来是都喂了狗。
段和纾:“……佛门净地,闭嘴。”
严恕立刻闭嘴,跟着上香,八风不动跟真事似的,跪拜后,他问:“段檀越为何来上香?”
段和纾没吭声,只双手合十做出诚心祈福的假模假样。这其实很讽刺,佛是虚幻的,仙却是真实的,他这个真仙叩拜虚佛,病急乱投医,恍惚想起尚生死不明的阎青昀,竟真的在心中默念:
望青昀平安。
他曾跑到酆都看生死簿,暂且没有大徒弟的姓名,但天命这种事谁说得准?或许上一秒没有,下一秒——呸呸呸!
神仙亦有不奈何。
“我来祈福。”段和纾把卡在嗓子眼的下句话咽回去——顺道来看看你这头倔驴。
严恕沉默片刻:“若檀越有烦恼,严某愿肝脑涂地。”
段和纾笑着摇摇头,想起他看不见,便说:“多谢,但我的事,谁也插不了手。”
两人在摇摇曳曳的经幡和烛火中上完香,便一头钻进风雪里。修真者的体格强健,是不畏风寒的,正如严恕,手臂搭着袈裟,仅着单薄的衣裳还悠游自若,倒是段和纾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唉,多事之冬,身体也江河日下。
一晃,严恕给他披上了袈裟。
段和纾虽把关门小弟子托付给佛门,但打心眼里瞧不上这帮秃驴的穷酸做派,连带着袈裟也不愿披。
严恕是头倔驴,自然不能顺他的意,两人隔着袈裟过了几招。段和纾虽旧伤未愈,但收拾个未成气候的小梼杌还是绰绰有余,但真没提防他耍赖,竟让严恕牢牢实实地裹着袈裟一揽,两人跌倒,咣当咣当地滚落百十来石阶去。
严恕钢筋铁肋,勒得段和纾上不来气,羞恼中他大巴掌呼下去:“起开!”
严恕闻言果真撒手,段和纾暗骂一声,脱力又要往下跌。其实手臂一撑也能起来,只是严恕这头猪拿袈裟裹得太严实,自己简直成了春卷,压根没还手之力。
段和纾心头一惊,以为自己要折戟沉沙,堂堂一代仙尊要被这臭小子耍阴磕得鼻青脸肿。严恕已经勾着他的腰把春卷扛起来,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笑声隔着衣料从胸膛低低地传出来。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段和纾怒极反笑,一脚把严恕撂倒,翻手提溜他的衣领:“消遣我呢?!”
严恕言笑晏晏,一副任打任杀的无赖样:“檀越可开心些了?”
段和纾一愣,想骂娘自觉有**份,忿忿中只能一甩袖,手指狠点他挺拔如削的鼻梁:“混账!”
严恕自力更生地拍落单衣的雪和尘土,抱拳告罪:“檀越若不解气,严某任随意处置。”
段和纾这才发现自己嘴角微卷,多日的郁结短暂地一扫而空。撒开手,清咳道:“无聊。”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严恕道,“我蛰伏人下,不得自由,但又不得已地依赖他……其实我只是不想成为他口中的邪兽罢了。”
段和纾哑然,随后说:“你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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