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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魔,多少年不曾出现过了。

万年前九疑仙尊下凡,霜剑涤净世间诸邪,凡他途径之处,群魔悲号,不多时,天地间河海清明,人世间再无妖魔邪祟。

梼杌倒在仙人的怀抱中,他短暂的人生鲜少经历过美景,仙人的怀抱却让他无师自通许多风光,云蒸霞蔚、浮光跃金……他的衣袂里有若隐若现的香气。

梼杌小心地攀住仙人的衣襟,错把耳边呜咽的鬼呼当作仙人御剑的飒然风声,呼啸隐去,那首凡人皆知的童谣传唱出来:

“九疑国,仁太子,独倚长剑凌清秋;燕鹤骨,登天梯,仙人抚顶授长生……”

谛听酸溜溜地说:“这邪祟真有福气,仆还没被仙尊抱过呢。”

段和纾撕不开梼杌。

这昏迷的小孩黏得跟牛皮膏药似的,撕开这头粘连那头,满是血痂和烧痕,怎么唤都唤不醒。同行的弟子有颇懂医术的,搭着脉,连呼坏了,命不久矣,怕是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刚说完他就犯嘀咕,若说大罗神仙——眼前还真有一位,只是仙尊连凡人都不救,岂会救个长大后会为祸四方的邪祟?

谛听也道:“仙尊,把它从火海里就出来已是仁慈无边了,想来也是它命该绝,仆就地挖个坑,将人埋了算了。”

段和纾将食中二指并到梼杌的人中处,灌注一丝仙气:“天生邪祟若是枉死,恐酿大祸。它不能死。”

“可是……”

“我有法。”

这话是定海神针,嗡地将涣散的人心聚拢成一束。

谛听更是喜上眉梢,驮着仙尊东去,经过须弥山,来到东胜神洲的极寒深渊的最深处。越走地势越险峻,漆黑得伸手难见五指,段和纾凭空捻出一盏绛纱灯,小小的一盏映亮渊底深刻狭长的一线,仙尊将绛纱灯扔下去,灯火飘摇,映亮他小半张光洁的脸,犹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绛纱灯落至渊底,灯火舒展开来,恶瘴散尽,渊底一览无余,枯枝枯骨枯石头,嶙峋得往上支棱,正中央一株巨大的槐木,造型奇谲,半阴半阳。

段和纾说:“你等退避。”

众惜命的弟子赶忙撤到十丈以外。段和纾单手抱着梼杌到槐木那,法阵显现,泥沼般地缠住他的脚踝,虚空中传来众鬼的重重吟哦。

这是活人进酆都的唯一通道。

段和纾虽然是仙,随意从虚空中劈开一道门即可,但他怀里瘦瘦小小的邪祟还是人身,此番去酆都,是为了给他取药,说穿了,是要打劫。

他把手往树干上一抹,一滴血摔落,槐木忙不迭地用全身的枝干承接,乐得全身乱颤,神仙之血,这可是千年难逢的机遇。几番桀桀阴笑后,被段和纾不耐地踹了一角,立刻讪讪地敞开胸襟,枝干恭敬地深弯下去,供仙尊的白靴踩过,径直送到酆都城门口。

“回去,”段和纾临走前回望了眼,看谛听泪眼婆娑,顿了顿,难得耐心地解释了句,“酆都遭剧变,我去看看,你们来也是裹乱。”

除了谛听,符惕宗的精英弟子都如乳燕投林,眨眼间投怀于恶寒瘴气中。

梼杌在昏迷中察觉到什么,梦呓半句,紧了紧他的衣襟。

盘古分天地,小半扶摇青云直上成仙界,大半下沉为人界,还有一小抔上不上下不下,混沌于人仙两界中,是为酆都,日久天长便成了凡人投生的中转站。

人界对生死轮回的想象向来博大又匮乏,鬼是自然的化物,有好有坏;不像魔,混沌而生,是天生的坏种。因此酆都反而气象清肃,大殿错落有致,群山外是紫烟缥缈。

段和纾抱着梼杌踏进去的第一步,有些气短,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个故人住在这。

酆都守门的鬼差腾云驾雾赶来:“来者何人?!”

那自然不能明说,段和纾来此趟就是为了打劫。

鬼差高喝:“可有通关文牒?”

没有。

段和纾往酆都又踏出一步,缩地成寸,脚下生出浩然清风,顷刻间把鬼差轰出百里远。鬼差自知远不是他的敌手,连滚带爬地窜进城门里,擂鼓大吼:“敌袭!敌袭!”

段和纾闲庭信步,打了个响指,给敲鼓的鬼差封了口。城楼垛子兵荒马乱,鬼差们有眼不识泰山,驻扎外城的崔判官却认出来了,忙打开城门,冲着段和纾遥遥一拜,声若洪钟:“不知仙尊大驾,有失远迎!”

众鬼面面相觑,随后喜气洋洋地跪倒一片。

段和纾:“……”

酆都城内,彼岸的曼陀罗仿佛张灯结彩,映照众鬼青白鬼脸上的喜色,段和纾耳力过人,听见一鬼悄咪咪地告诉众人——“仙尊大驾光临,少主有人撑腰了!”随即,谣言如柳絮,传遍整座酆都城。

真热闹啊,段和纾抱梼杌的手感慨地攥了攥——比人间还热闹。

他来这并非为了观光,除了探查酆都的异常外,也有取帝屋草的打算,这株神物只生长在酆都一带,三百年开花结果,算算日子,今天正是丰收的日子。梼杌奄奄一息,正需要这株草来吊命。

段和纾道:“你们忙。”你们的,就当没看见我。

崔判官能屈能伸,一记滑铲差点让他抱上段和纾的大腿,计谋没得逞也不泄气,整整袖袍,苍老的脸堆起层层叠叠的褶子:“从小听仙尊大名,如今真是三生有幸才相见,小人愿肝脑涂地,只是不知道仙尊来此有何见教?”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狂热,扭曲得不像真人,“莫不是来接少主回宗门学道的?”

段和纾:“唔……”

太奇怪了,酆都何时这般——魔气森森?

崔判官猛拍胸脯:“仙尊尽管说来,小人肝脑涂地也为仙尊办到!”

这可是你说的嗷,段和纾坦诚地问:“你是人吗?”

崔判官的美髯疯狂抖动:“仙尊真是爱说笑,小人自然是……”

“说真的,”段和纾说,“你是人,还是魔?”

怒放的曼陀罗中,崔判官灰黑的瞳仁剧烈战栗。与此同时,酆都城围魔气席卷,魑魅魍魉在荒野中游窜又哭号,早已化魔的鬼差们严阵以待。段和纾掸了掸广袖上梼杌沾染的血,酆都城为之一耸,魔物们犹如秋风的麦苗般被无形的仙力齐刷刷压倒,只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仙尊的衣角犹如一袅青烟,吹过他们的头顶。

铛!

一枚玄铁令牌插入脚底,段和纾动作一滞,要不是反应快,令牌会刺穿梼杌的头颅。

段和纾抬眼望去。

广袤的灿灿明霞中,群山的阴影渐渐东至,少城主的侧影从阴影中挣脱出来。

——是个大魔头。

段和纾这样想,手下便不留情,三下五除二,用绫绳将人捆得死死的。阴影飞过去,一双点漆凤眼衔恨似的瞪着他,被捆得人眉宇间稚气未脱,竟是个玉质金相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声音似金石相击,字字分明:“师尊。”

段和纾:“……”

段和纾心虚地眨了眨眼。

又是一段陈年旧事了。

三百年前符惕宗举办求道大典,为了应付宗主的百般恳求,段和纾随意指了块顽石当作门下大弟子,没料到那顽石孵化,如今正是酆都之主。

酆都之主名为阎青昀,本不必屈尊来符惕宗求道,不过是仰慕九疑仙尊的仙名而已。可惜段和纾收下石头后很不负责,拿它磨了数十年的鱼钩,任他自生自灭。没多久,酆都之主出世,辞行自请回都修炼。

段和纾不动,阎青昀也不能动,连累得一众魔物也一动不动,像群静止的坟茔。

少城主灼灼的目光从段和纾的臂弯里挪开:“您要帝屋草,是为了怀里的这个孩子吗?”

太聪明了,段和纾一言不发。

“这里没有帝屋草,师尊还是离开吧,不要打扰我和酆都居民的宁静。”

“你管这些玩意叫居民?”段和纾冷冷地说,“何时才肯醒悟?”

阎青昀狠狠一愣,兀地感到一阵杀气,目眦欲裂,浑身挣脱束缚,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到段和纾的身上:“不!”

可再快也快不过段和纾,段和纾已从虚空中随手拔出一柄长剑,刹那间天地失色,境外神鬼哭泣。这一剑斩落黄泉,万千魔物不甘地嘶吼着死去,化作缕缕青烟。酆都的宏伟建筑群隆隆倒塌,过了很久,一切重归寂静,这里化作一片未开化的荒漠。

原来那些鬼差和判官都是阎青昀在寂寞中幻化出来的幻境的产物。

——可魔气从哪来?

段和纾想,将剑锋回落。

段和纾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长剑如曳电,堪堪停落在他的眼珠前,毫厘之差,他被切落的鬓发飘落下来。

大名鼎鼎的荆山玉。

长剑微偏,映亮段和纾眼底的森寒。三百年这还是望舒头次看清师尊的面容,拨云见日,是一张意料之外的年轻、俊秀的脸。

望舒瞳孔颤动,嘴唇嗫喏良久,哑声道:“轮到我死了吗?”

段和纾改挑为撞,随意挽了个剑花,用剑柄一撞,望舒闷哼一声,咚咚后退数步,单膝跪下,感觉自己的肋骨已折了大半。

“蠢货。”

段和纾评价道,感觉自己这个师尊真的是太可恶了。“幻境吞噬你的精力,你早晚会被拖垮的。”

阎青昀跪倒在地上,闻言也只是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师尊还是来救我来了?”

段和纾:“……”

“我还以为,师尊是来取帝屋草的。”

阎青昀原本摊开的掌心紧紧收拢,指节用力到发白,有种金石般坚不可摧的质地。

“枯荣有时,酆都千年前气运已尽,唯有这帝屋草,三百年才成熟,能延续我族的命脉,您岂能说拿就拿?”

“你把亡魂拖进幻境里,还嘴硬是鬼族的延续?”

阎青昀爆发:“那我该如何?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这些回忆!”

段和纾敛眉,不知为何,阎青昀总觉得那眼神透着悲戚与怜悯,像是感同身受。——可怎么可能呢?当世唯一的仙尊,怎会有一无所有如落水狗的狼狈境况?

段和纾暗自长叹,抚摸荆山玉细长的剑身,“你说帝屋草三百年才成熟,那便再等三百年吧。”

“你——”

平静的忘川掀起滔天怒浪,阎青昀化出极恶相,引领众鬼残存的阴魂纷纷起身紧逼:“九疑仙尊,欺鬼太甚!欺鬼太甚!”

鬼刚正不阿,向来是矗在天地间的一帮螃蟹,横着走,众鬼的怒喊是可以直达天听的,但仙界不知为何并无反应,或许是看在九疑仙尊的面子上,人界倒是莫名阴天,黑云摧城,上地的农夫急急赶回家,凡间的皇帝急着召钦天监来观天象。

阎青昀暴起,裹挟着滔天的巨浪和怒吼。

段和纾抿唇,剑锋起地斜撩,积雪纷扬中,千万银电网罗密布,封锁忘川和桥上,嗡——血光淋漓,鬼差们纷纷如下锅的饺子剁进锅里,白浪过后,忘川风平浪静,血腥味传来,是望舒的腹腔咧开尺大的伤口。

剑出鞘,必歃血。

酆都没有日夜,只有永恒的黄昏,斜阳常年挂在极北的罗酆山外,看久了,也不过是一轮恢宏的金黄的光晕而已。这轮光晕落在望舒清癯的身影后,尽管还不到束发,但能隐约窥见少年背光的脸庞山崚起伏、丘壑深沉,将来必成大患。

段和纾心想:要杀他吗?

阎青昀捂着伤口茫然地看着他,血流出来,腻滞滞地披挂到他手心外,腾腾的鲜红的热血。

他喘息着:“师尊,您……真的要杀我?”

段和纾心神巨震,执着剑的手一抖,当啷摔到了地上。

那不过是瞬间的事。但阎青昀记了好些年,这动作日夜在他脑海中回荡,犹如回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不绝,师尊袖口里白檀的香气、他掠过他耳廓时无意间触及的冰凉的温度、以及他永远高不可攀的背影,足以令他午夜梦回,唤醒他心底最深沉的心魔。

段和纾道:“来日你若想杀我,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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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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