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至,春寒却料峭,前几日须弥山突降暴雪,符惕山也受了牵连。
残雪盖住春涧与绿芽,恰似天公扯下来的白绸,惨败而绵延,送葬的弟子列队走过去,正如天地间的蜉蝣,倒也与当下的情景相衬。
只是没多久,冰雪消融,百草滋容,迎来送往间,符惕宗已经拜别了十七位宗主,正要料理第十八位承继的大事暨新一轮的全派宗门弟子比武大赛。
高劭眉抱着比人头高的拜帖往阎师兄,不,阎宗主的书房走去,行至屏风前,却屏住呼吸。
眼下正晨光熹微,天保九如的丝绢后,阎青昀磁沉的嗓音正徐徐图之,高劭眉从未听过宗主如此温和、恳切、甚至堪称灼热的语调:
“……外事处等人已伏诛,我调高劭眉、隋丹等人入阁,内博采众法,外承接众宗大比,裁撤了詹事府等重叠机构,避免尾大不掉。如今宗门百废待兴,人心浮动,我不欲多添事端只待日后算账,因此顾自己顾得不周全,你可生气了?”
“岂敢,你的主意比天大。”
阎宗主轻叹,无可奈何似的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诚恳地哄人:“我若滴水不漏,怎能叫他们露出马脚?”他顿了顿,声调放轻,“师尊可是在担心我?”
高劭眉如遭雷殛——屏风后的是九疑仙尊?自己这番偷听若被发现,焉还有活路?
想虽如此想,他还是着魔似的凑过去,或许是白檀的香气太勾人心魄,抑或是他们师徒俩的相处模式过于亲昵,总有种容不得他人插足、欲说还休的微妙情愫。
阎宗主又说:“师尊昨夜睡得可好?我往香炉里放了冰片与苏摩草,听你安睡时的呼吸,好在不如往日般惊惧不安。”
仙尊丝毫不领情:“苏摩价贵,不便坏你宗主的钱钞。”
隔着屏风,阎青昀俊拔的剪影俯下身来,与九疑仙尊不自觉后仰的姿态正正相对。两人一站一坐,是师徒,此刻却地位倒转,狭窄的间距内暗香浮动。
今日休沐,阎青昀穿一件莲花团花纹的月白圆领右衽窄袖长袍,玉带钩勾勒腰身,勾勒出大腿连至腰腹及肩背的肌肉绷得极紧,犹如虎狼攫食。未几,他抬手,轻轻摩挲段和纾的眉宇,抚平他眉心的折痕。
“别叫我师尊!”
段和纾连眼风都不用扫过屏风,只将茶水一泼,蜀锦吴绫的屏风湿个透。另头的惊弓之鸟叮铃咣啷地逃走了,拜帖散了满地,漾到他们脚底,偌大的书房只剩他们师徒二人。
段和纾面冷心硬,事实上他认为自己绝对有必要要重振师纲,甚至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因此直冲阎青昀玉带钩下的剑鞘一招,见青山便倦鸟归巢似的落到他掌心,随即他起身,狠敲大弟子的腿弯,阎青昀扑通跪地,低垂着头,脊背却是世家子弟规训到肌肉记忆的挺拔,劲竹潇潇。
段和纾将《浣心经》扔到他身上,指定其中的某章,厉声道:“背!”
阎青昀立时背出,金声玉振,无一字累赘,无一字囫囵。
“倒是熟,”段和纾冷冷地说,“愚而不明,未达其咎。作何解?”
“这是劝弟子迷途知返,”阎青昀肃穆地奉上整本《浣心经》,“弟子亦有一问,求仙尊赐教。”
“说。”
“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这话段和纾晓得,是讲万物生长自然切不可倒行逆施的道理。可正因为晓得,满脑门子的怒火直冲云霄:
小子出息,我还没治你罔顾师徒人伦的罪,你反倒教育起你师尊恋爱自由的事来了?!
照往常段和纾是绝舍不得打阎青昀的,可惯来惯去,惯出这么个不肖徒来。平常谛听总明里暗里地言说阎青昀的不妥,原先不以为意,现在看来,是自己错了!
段和纾气到螺旋升天,索性执着见青山的剑刃作教鞭,迎上阎青昀稳稳摊开的双手,狠力一劈!
皮肉受击的闷响贯彻整间书房,阎青昀还没呼痛,段和纾自己先心痛,思绪后悔地左奔右突——他如今这样,我难道没有失察和纵容的罪?若打他,我是不是也要一并罚去?
不用自罚,见青山的剑柄已经往他手里硌出沙砾样的红痕。
段和纾的手不似传统剑修,他的手没有任何茧子,光洁犹如柔荑,像见青山这样篆刻着铭文的颇具摩擦力的剑柄,用不惯。
阎青昀从他手里拿过见青山,仍旧镇派大宗师似的稳稳当当,双手奉于头顶,沉声说:“怎敢劳烦师尊亲自动手,弟子自罚即可。”
说着,见青山化作百尺长的荆棘长鞭,遥遥挥下一鞭!
这鞭子虚实结合,落到屏风、案几和梅花枝上是寂静无声,落到阎青昀悍拔的脊梁骨上便是雷霆万钧。洋洋洒洒数十鞭,白闪和轰雷隐隐攀附、潜伏于磅礴的鞭风内。
不愧是天下第二人,只稍稍出手,便是众多修士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雷劫的程度。
阎青昀自始至终没吭一声,甚至呼吸平稳,只一双点漆凤眼定定仰望着九疑仙尊,神态说不清的执拗。
段和纾被他看得手软脚软,又有些胆寒。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喊停,长鞭顺势停下来,化回见青山,当啷一声,阎青昀宝贝的本命剑被舍在地毯上。
果然,这逆徒张嘴就是——
“我爱我的,师尊罚师尊的,弟子领受便是。我甘之如饴。可若师尊因此而疏远青昀,到时相思更苦,恐生心魔,反倒叫师尊不好做。”
……爹的!
段和纾气血上涌,散尽灵力,狠狠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两败俱伤,不消说阎青昀,段和纾脚踝刺痛,已然崴了。
他强撑着不肯让阎青昀瞧出端倪,觉得丢脸。
可阎青昀察言观色的本领如此之巨,当即半跪下来,脱了师尊的鞋袜,精纯浑厚的灵力灌注其中,加上宽厚的手掌细心揉捏,不多时,不痛了。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说什么都白瞎。两人分坐书房南北两端,泾渭分明,犹如孤舟的两端,稍一动弹便会破坏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一静,显得外头的动静更大。
门口迎宾的子弟们收拜帖与贺礼收得口干舌燥,各路仙门使者络绎不绝,时而高亢吟哦时而低眉嘟囔,轰隆隆像一群群大鹅碾过。不少人明里暗里地置喙新官上任的阎宗主为何不出门接,啊不,待客。
阎青昀披上衣袍,看段和纾拿着茶杯往案几上一嗑,连眼风都吝于施舍,冲着窗棂不容置疑地说:“去。”
阎青昀低声应喏,倒退着出了屏风,阖紧房门。
“宗主,”高劭眉紧张地不住咽唾沫,“他们问仙门大比的事,觉得我们新丧,不宜参加大比。”
光线陡然大亮,恭贺声不绝于耳。三界九洲有头有脸的修仙门派兼之各地凡间帝王的使者团皆齐聚于此,浩浩汤汤直排到山门外。
不管外头夺位的丑闻如何风雨满城,到得新宗主跟前一站,都是言笑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直到阎青昀先落主座,其他人放你推我让地拣了各自的位置坐。成百上千的嘴巴客套着,数以万计的眼珠子心怀鬼胎地逡巡着,眼角余梢全是主座那渊听岳峙的身影。
年轻的徒子徒孙们皆靠后站着,看自家长辈们弓腰驼背、曲意逢迎,皆是目瞪口呆。若论年龄,阎青昀其实和他们不差多少。
有人问到仙门大比的事。
阎青昀沉吟片刻。
乌泱泱的人群竟也一时静默。
阎青昀的主座高了半个台阶,方便他俯瞰众生,同理可得也方便诸君端详他的神色。
其实台阶不高也可,他的英俊与气派在白发鹤颜中尤其瞩目,毕竟年轻嘛,一旦不开口,那凛冽的剑意便纵横交错地射穿筵席的每个角度,稍不留神,元神便会被它迎面割上一割。
“十年一度的盛事,”阎青昀和缓道,“蒙诸君不弃,便在我宗歇下吧。”
历来仙门大比所费不赀,众人当然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在一派喜气洋洋中,阎青昀安排了食宿,条分缕析,没有一处不明白,随后直言:“散了吧。”
众人迅速作鸟兽散。
负责接待的弟子们各自领队往客舍走去,只剩一名弟子彷徨无依,诧异地东张西望:“须弥山呢,怎么没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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