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青昀疾步回到大厅,捧起师尊的双手,万幸安然无恙,还是玉脂似的。只剩茶水淋淋沥沥地往下淌,段和纾走神似的,一言不发。
阎青昀眉心一跳,刹那间清澈的茶水化作浓稠的血,段和纾在神陨之地浴血重伤的模样历历重现。
他几乎是声色俱厉地挥开掉地的碎瓷片,却发现那茶杯的碎片悬浮在半空,形成的图案极为吊诡,类似占卜。
“奇怪,”段和纾盯着那一摞碎片,瞳孔因惊疑时而扩大时而紧缩,喃喃地开口。“须弥山的人,好像死光了。”
入夜,无□□。
段和纾站在书房外头,只见月上中天,庭院似泼了银水般的明净。再往外望,远处的树影参差如犬牙交错,没人应答。
谛听冒出头来:“仙尊这是要往哪去?”
“……”
“要不仆带仙尊出去逛一圈吧?”谛听兴奋地哒哒乱走,“虽说这符惕山常年幽闭,但眼下却很热闹。仙尊有所不知,这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虽说是仙术上的切磋,但也是给男女男男女女等有情人牵线搭桥的绝妙时机。咱过去,说不定还能撞上浪漫的告白现场,仙尊难道不动心吗?”
回应谛听的是一记重重的敲门声。
“不去便不去吧——仙尊?”
门刷地打开,段和纾已换了身低调的行头,戴着幂篱,褐金护腕,玄黑夜行衣。
原先穿着广袖长袍不觉得,如今蹀躞带系上,九疑仙尊两肋下的线条堪称流畅且优美地一束,行止最窄处,甚至有种只手可握的伶仃感。
不过谛听知道那只是错觉罢了。
“阎青昀在哪?”
“这倒不知,怕是在夤夜处理公务吧。”
“嗯。”
太好了。段和纾大步往外走。
谛听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临到院门口,被荆山玉一剑横挡,月色中传来仙尊无情的拒绝:
“我是说,我自己走。”
“……”
九疑仙尊半夜三更背着大徒弟鬼鬼祟祟出门自然不是为了偷窥年轻男女之间的情事——他有要事在身:须弥山。
修炼到他这种地步的人,早已能沟通天地,从某种程度上讲甚至能洞察事物未来的发展。
白日里他便隐约察觉到须弥山出了大事,阎青昀为了叫他安心,遣信使去打探。信使舍身就义地去,满头雾水地回来,只道一切安好,他去时正赶上沙弥们午休,跟着囫囵睡了一觉。
可酉时怎会午休?
迷雾重重,段和纾本可撒手不管,可其中涉及严恕,涉及他完成任务的指望,他不能不管。
恰逢仙门大比,须弥山借宿的舍院就在附近,为防谛听碍事,还是亲去为好。
须弥山的秃头们大概是众多仙门内把早起早睡践行的最为彻底的一帮人了。刚日落,他们便熄灯安睡了。
段和纾翻墙,正撞上严恕冲澡。
段和纾发誓:他不是故意的。
哗啦——
院中一口大缸,蓄满清水,一瓢挖上来,月影支离破碎。流水顺严恕紧实的脊背线滑落,单裤湿透,几乎是一览无余。
他像匹剽悍又瘦削的马,肩膀有力地起伏着,手臂垂落,掩映在腹下的阴影处。
“谁?”
严恕用魔气凝成一簇箭矢,遽然射向墙根。
庭院寂静如死,而严恕周身妖魔丛生,俨然是罪魁祸首。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方丈的猝死、须弥山蹊跷的封山、不详的占卜以及眼下众僧空洞的躯壳……
严恕入魔了!
若是神陨之战前,段和纾尚有一战之力,只是泥菩萨自身难保,再被严恕充溢着魔气的怒涛一浇,只怕全露馅。
段和纾隔着幂篱正对着他,不敢露丝毫的怯,越是大敌临阵越要镇定自若,只是抱着暖炉的手神经质地摩挲,他祈祷:阎青昀,若不想给为师收尸,赶紧过来吧。
严恕裹挟寒流疾风的步伐猛地停滞,神色几番变换,最终定格在难以置信的细微的喜意上:“——是你吗?”
——他把我认成了谁?
段和纾紧绷的神经倏的一断,目光在思绪的高速运转中与严恕的视线交错——
某一瞬,仿佛与灯会时那个披逆鳞赠信物的青年再次对视,突然间福至心灵,段檀越稳稳地开口:“嗯,受邀来此。”
近乡情怯,严恕反而沉默。
这沉默犹如一柄漆黑的刀,直指段和纾的面门,仿佛要将单薄的幂篱割破,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来。段和纾暗舒口气,又觉得心虚得要命,因此说:“没事的话那我就走——”
严恕冲他急趋数步。
段和纾立刻改口:“你陪我走走吧!”
魔气无声地在竹林中咆哮,引得百兽震惶。严恕摘下兜帽,魔气四溢。段和纾不小心触到他的手,立刻被刺骨的冰凉与混沌刺痛到了,猛地抽回手。严恕低笑一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动作并不狎昵,仿佛只是为了搀扶他过曲折的幽径。手掌宽厚温暖,仿佛刚才冰冷混乱的感觉是错觉。
“檀越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唔,”段和纾含混地说,“之前来过几次。”
严恕若无其事地问:“都是受邀来此吗?”
“这么迂回都不像你了,”段和纾站定,幂篱后的湖泊蜜瞳定定地望着他,“严恕,有话直说吧。”
段和纾的手心里满是冷汗。严恕,不,梼杌已经被魔气浸透,如果将人的身躯看作是一个容纳天地合气的容器,那么这人的魔气已经到了瓶口的位置,险些要溢出来。
不知道这样磅礴的魔气他是怎么做到还没被魔驯化为无知觉的魔兽的,但他维持着这样岌岌可危的平衡,其实不应该这么刺激他。
只是他白天的话历历在目,什么自废筋脉、追寻心爱之人的疯话,自己要不下一剂猛药,岂不真容他一错再错了!
段和纾说:“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我就在这,而你又复明了,揭开面纱吧。”
他的嗓音冷而脆,语调平铺直叙,尾音却下沉,在半尺高的台阶上下传,却显得掷地有声。这是一位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常有的特点,符合严恕对一切神明、剑修的美好想象,威严,不容侵犯。
严恕着了魔似的,双手神经质地战栗着,缓缓触上了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纱。
段和纾微微俯下身,任由他的手指穿过细纱,几近触及嘴唇。
“檀越……”严恕的喉结攒动,整个人触电似的往后仰,“我忽然觉得,这样就挺好,是真是假一定重要吗?”
段和纾却猛地攫住他的手,一把掀开了那幅幂篱!
最后的遮羞布被掀开,段和纾趁热打铁,俯身逼近严恕。严恕被脚下的笋尖绊倒——这太不可思议了,因此可以看得出他有多么慌。千钧一发之际,段和纾的袖袍被卷得一坠,他也跟着倒了下去,被严恕揽在怀里。
幂篱骨碌碌滚到一边。
两人睫毛相接,间距近得几乎插不进一张纸去,压抑的呼吸可以拂动彼此脸上细微的绒毛。
“你猜的不错,我确实姓段。”段和纾攥着严恕的手,狠狠闭了下眼,“严恕,抱歉。”
他预料到严恕的恼怒和震惊,但不是,严恕的神情里没有丝毫震惊,他的眼睛像澄澈的湖里孕养的黑玉,湖水漫漶上来,竟化成了泪,要落下去。
段和纾愕然:“你……”
那一瞬间的泪只是错觉,段和纾伏在严恕的胸膛上,只能感到他胸膛内的波涛起伏,如同岩浆滚动。他整个的人连同那双漆黑的眼都有如花岗岩塑造。
段和纾暗叫不妙,正欲急急退开,但来不及,严恕霍然暴起,将他掀翻出去,天旋地转后,段和纾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湘妃竹上,脖颈一紧,被严恕紧紧地扼住。
严恕瞳孔紧缩,呈现兽类的竖瞳:“九疑,你该死!”
电光火石间,段和纾蓦然领悟:“你早知道我是谁?”
严恕扼他咽喉的手臂猛地钳紧。
这太荒谬了,他怎么能爱上爱自己的师父?尽管他从不承认他们的师徒关系,但天道誓言在上——
想到这里,段和纾的心脏后知后觉地抽痛起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旧伤未愈。现下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立下誓言:若他日管教不力纵容严恕杀人,自己则斧钺加身。
所以须弥山上的人,也是他杀的?!
“那你为什么……”段和纾喘.息着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恨我,恨我打碎你小时候的梦,又恨我打碎你成人后的梦。严恕……梼杌,梦是假的,你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大?!”
“不,”严恕嘶哑着喉咙,他半个身躯都化作兽形,脸庞堪堪维持着人性,与突出的骨刺和黑鬃毛交相呼应,显得格外狰狞。
“我说它们是真的,它们就是真的。”
说完,他俯下身去,吻住了段和纾冰凉的嘴唇。
弯弓搭箭,若要准,眼要紧,臂要实,下盘需稳。
再就是——心无旁骛。
弓弦绷落,箭簇骤然弹射,掀发竹林中磅礴的杂声,万籁俱寂的符惕客舍中,众人只听见一声轰然巨响!
箭射空了。
阎青昀恍若未觉,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去,大步流星,箭箭逼近。
造成的声势愈来愈大,尘土飞溅,连地面都为之震颤。却没一个人敢从客舍里出来,就连随行的夜巡弟子都被扫落的箭气割伤,疾退于十里之外,面面相觑,彼此的眼里都是惊魂未定。
——到底发生什么了?
烟尘与竹叶散去,渐渐浮现梼杌庞大狰狞的兽躯。它的身下护着段和纾,头颅抬起来,轻慢地俯瞰着他。
阎青昀对准梼杌的兽瞳,又是穿云裂石的一箭!
梼杌用拖曳的长尾甩开了。这条尾巴看似是它身上最柔韧的部分,实则也如精钢浇铸,甩过去的时候,发出爆裂的声响,直冲阎青昀而去。
这时段和纾突然抓住梼杌的鳞片,喘.息着低喝:“不许!”
梼杌的尾巴尖狠狠扫过阎青昀的面门,火辣辣地痛。接着不情不愿地将长尾曼收回去。似讨要奖励一般,头颅低垂,轻蹭着段和纾,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它护得很实在,阎青昀只能从偶尔泄出的间隙窥见师尊用力到青白的指节,搭在泛着青金光泽的鳞片上,显得十分荏弱。
阎青昀丢开长弓,拔剑而俯冲,见青山因暴涨的灵力而发亮,竹林亮开一轮太阳,紧接着,炽焰轰然吞噬方圆数里,客舍的砖瓦齐齐震颤!
光亮过去很久,梼杌才缓缓松开牢牢护着段和纾的身躯。并不是毫无损伤,脊背上的乌黑鬃毛被烧毁大半,四肢附着的鳞片焦黑而鬈曲,隐隐散发着魔气。
这魔气无比霸道,笼罩着符惕宗的上空,威慑着每个人。
但它仍完好无损,甚至能有闲情地用自己的吻部轻拱段和纾的肩颈,颇具威胁性地半阖着眼望向阎青昀。
“它入魔了,”段和纾深吸口气,“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快走。”
“不。”
阎青昀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觳觫起来,滔天的怒火席卷了他每一寸理智。但此情此景下怒火毫无益处,他长长地、深吸口气,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幅令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他眼力极好,因此能清晰地看出师尊颤抖的睫毛和那小半张隐含着痛苦与红潮的面孔。
“阎青昀!”段和纾一字一顿道,“你在这是我的累赘,休自作多情,走开,别碍我的事!”
阎青昀咬牙切齿:“碍您什么事?碍您与梼杌卿卿我我吗?”
段和纾恨不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都什么时候了,脑子里除了那点情情爱爱还剩点别的吗?
与此同时,阎青昀泛红的眼睛遥遥偷来一眼,师徒间多年的默契令段和纾都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欲逃出梼杌的怀抱。
而在那之前,阎青昀更是俯冲而至,他连见青山都来不及拔出,生生用掌心灌注至纯至烈的灵力,直指梼杌的眉心!
“吼——”
梼杌顾不得别的,只嘶吼着探出双肢,想要将段和纾重又攫回自己的爪下。而段和纾猛地后撤,雪亮剑弧犹如一道秋水明月,劈向严恕腹下的逆鳞!
这一下可谓神来之笔,梼杌甚至来不及聚拢魔气,就被段和纾与阎青昀的剑气齐齐镇压。千钧一发之际,段和纾的剑尖微微错位,错开了那道最致命的软甲之处。
可足以敲山震虎,令梼杌束手就擒了。
阎青昀趁热打铁,召见青山自梼杌的脑后捅穿过来。段和纾瞳孔紧缩,高喝:“不可!”
太晚了。
阎青昀心无旁骛,他与梼杌布满魔气的双瞳遥遥相对。某一瞬,像照镜子,他们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自己,非常相似。
乌血迸溅,见青山深深陷进梼杌的后脖颈。段和纾目眦欲裂:“严恕!!!”
阎青昀握着剑,往里又是重重一剁。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可手段狠辣,拿着剑打着旋地往里钻,力图让梼杌痛彻心扉。梼杌果然不敌,呜咽着倒地,双瞳涣散着追寻着段和纾的身影。
段和纾拽开他,使劲掴了他一掌。“我教你为人处世要留三分余地,你就这样对你的同门师弟!”
“不然呢,”阎青昀怒吼,“难道看着他抱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夺走你?!”
段和纾愕然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僵持着,直到客舍的众人终于抵抗住磅礴的魔气,纷纷往竹林这聚拢。与之伴随的则是各路人马惊惶的猜测:“方才那股至邪的灵气我从未感受过……”
“那是魔气!”
“荧惑守宫,这是有大魔现世啊,我族危矣!”
“师尊还不杀吗?”阎青昀轻声说,“您苦苦维持了人界万年的平和,难道要因为头邪兽而前功尽弃吗?”
由远逼近的脚步声中,段和纾率先挪开视线,将见青山从梼杌脊柱内拔出,扔到阎青昀的怀里。他也不看梼杌,只是挥了挥手,无力道:“走吧。”
梼杌血肉淋漓地爬起来,想要凑近。
阎青昀的双眼牢牢地框着师尊,右手搭在剑鞘上难耐地敲打。闻言只是斜睨梼杌一眼,冷嗤:“需要我送师弟一程吗?”
段和纾覆住阎青昀蓄势待发的肩膀,扭头来冲着梼杌加重语气:“我叫你走!”
他自己都觉察不到强硬语气底下流露出来的恳求,梼杌最后深深地看了他数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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