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得赶回酆都,丢出门外不成吗?
谛听满头雾水地飞出去,恍然大悟地跑回来。结界外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酆都少主——阎青昀。
这小子真是头犟驴,打也打不死,哄也哄不走,就生杵在那,像块凄苦的望夫石。
问就是来讨教。谛听心头明白得很,这臭小子恨仙尊毁了他的美梦,要来报仇。
谛听苦口婆心地劝他:“活着不好吗?况且就凭你,还能请动仙尊来亲自了结你?你连我一蹄子都挡不住,少丢人现眼,回酆都舒舒服服地做你的少城主不好吗?”
事实证明谛听的一蹄子确实不够,阎青昀游刃有余地用桃木剑抵住了,拱手道:“还望阁下通传师尊。”
谛听鼻息咻咻,胡乱使了顿王八拳,堪堪将阎青昀践踏在蹄下,毫不留情地嗤笑:“连入道都不曾的凡人,还妄想再见仙尊的天颜!”
转身就是一阵狂擦冷汗,这小子剑法锋利,要不是自己谨慎,恐怕还真要着他的道。
阎青昀站在他跟前,拱手道:“望阁下通传。”
谛听大惊失色:“你何时跑我前面来的?!”
说完,又是一顿天马行空胡乱拳,阎青昀惜败,可他又爬起来,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词:“望阁下通传。”
“你这夯货!”谛听忍无可忍地痛骂,“仙尊目达耳通,你以为他真听不到你我此处的动静吗?到现在也没出来见你,你以为是什么?”
阎青昀:“……望阁下通——”
远处风云突变,白光倏忽一闪,犹如游龙行空,不消人反应,疾风已如银线直剜过阎青昀的面门,嗡——的一声晨钟暮鼓,荆山玉雪白的剑光闪过。
段和纾低喝:“滚回去!”
阎青昀牙关紧咬,干脆地单膝跪地:“传道授业是师者职责,自古皆是如此。阎青昀是师尊唯一的弟子,百年来未向师尊求道,是弟子之过,望师尊责罚!”
段和纾奇道:“你真是来向我讨教的?”——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阎青昀一字一顿:“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口口声声说不敢,言行举止里皆是反骨。他拿桃木剑拿得很稳,只是木剑在他逐渐长大修劲的手里显得像个小孩的玩具。百年来没有师尊引路,他没个像样的武器。
从这点说,九疑亏欠他良多。
段和纾暗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可惜为师要辣手摧花了。
荆山玉蠢蠢欲动,渴望饱饮鲜血。
“那今日我便教你一课,自不量力,小心半道折戟,丢了性命。”
阎青昀悚然一惊,暴起迎战。
酆都的玄铁千鬼阵在他脚下猝然舒展铺陈,发出铿然的铁链拖拽的响声。这孩子虽然没有法力,却能沟通酆都的山水,忘川内波涛吞吐,一樽残月冷冷地照下来,映亮阎青昀尚还单薄但已肌理紧实的肩颈接榫处——
都抵不过一剑。
这一剑惊天艳地,连日月都羞惭得暂避锋芒。
段和纾果然好为人师,好似刻意将每个动作放慢,拨剑、回见、劈砍,每一步在阎青昀眼里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包括师尊从来半敛着、恹恹的瞳仁。
阎青昀使劲往他眼里看去,以为能看到自己惊惶失措的丑态,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师尊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最后一刻,剑锋偏移,劈碎了他的桃木剑。
阎青昀扔了剑,冷冷道:“弟子服输,劳您给个痛快。”
段和纾挥出了第二剑。
这一剑轻歌曼舞,令人联想到老叟采薇、牧童归家等一切闲适美好的景象,剑锋划过的空气隐隐传出虎啸龙吟,这是威力过多、虚空都被斩断的缘故。
此刻,段和纾是真动了杀心。
阎青昀的胸膛被刺穿,杀他像折纸片。
在段和纾看来,只要不成仙,生死不过是投入忘川做个自由落体运动而已。况且酆都虽然式微,但仍旧掌管着凡人的转世投胎。作为阎青昀的老家,万事好通融,说不定能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所以杀阎青昀也没什么负罪感。
“执念太深,此生注定不会有什么进益。”段和纾说,“还是回忘川,来世再修道吧。”
人在临死前都是闭着眼的。
阎青昀却瞪大了眼,越过剑芒,死死地盯着段和纾。
西天瀚海中黑云塞空,由远及近中偶有金光闪过,滚滚闷雷有如万马齐喑,正在酝酿为止的天怒。
段和纾拔出剑,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的神色:“……天劫?”
话音刚落,他的肩上落下一枚雪花,随即纷纷扬扬,像宣纸屑。阎青昀右胸的血花刚冒个头,立刻被封冻上了。
——这是只有被天道眷顾的人遭遇危险时才有可能激发的天怒。
可是阎青昀身负魔气——并没有成仙的命格。
当今末法时代,天底下只有梼杌有可能成仙,这也是段和纾执意收留它的原因。
梼杌也有魔气,阎青昀也有魔气。这年头成仙都要先成魔吗?
段和纾隐隐觉得不对,这时候就听谛听奇道:“咦,无□□竟也会下雪吗?”
段和纾心神微动:这天劫只有我能看到。
段和纾收剑入鞘,饮完血的荆山玉便倏忽隐没在天地灵念中了。
阎青昀伏在地上,身下的血和雪和泥糅杂,洇出一大滩血色,看起来有气进没气出了。
段和纾连忙蹲下,食中二指往他眉心探去,想为他疗伤,却被阎青昀避开。
这小子在昏迷中总算有了警觉性,知道他这挂名师尊不是个讲人情的好东西,段和纾老怀甚慰。
他紧阖的乌睫不住地战栗,终于张开了,涣散的目光聚焦,很快垂下去。
艰难地扶着旁边的古松爬起来,阎青昀直直地跪在雪地里,死死地压抑住喉咙里翻涌的血气,肃拜道:“谢师尊赐教,弟子受益匪浅。”
段和纾掸了掸袖口的血滴子,冷冷乜了他一眼:“是不是蠢?看不出来我要杀你?”
阎青昀喉结攒动,随即平静地回答,“那也是我辱没门楣,师尊杀我不冤。”
撒谎,那双眼里分明满是不服输的狠劲,虽然竭力收敛,但那疏朗乌睫掩映下偶尔泄露的微光,还是叫段和纾看清了。
段和纾心里面不停地叹气,身体却毫无留恋地拔腿就走:“滚吧!”
段和纾没留他,但也没赶他,这小子灵心慧性,自己在无□□外定居下来,日日打坐修炼,定时请师尊出山揍人。
越观察越发现,阎青昀真是让执念耽误了近百年。与自己那一战后,他无师自通沟通了天地灵力,当晚突破境界,正式修仙,随后修为一日千里,修仙不过月余,已经赶上了常人十数年的苦功,
所以当宗主管他要人的时候,段和纾毫不意外。
宗主在门外徘徊了许久,还是段和纾掀开了门,才敢进来。
“你若是想问梼杌,”段和纾拿金钗拨弄博山炉里的香灰,神色恹恹,“我已经把他救活了。”
宗主低垂着手,沉声道:“弟子只是想问您的手可好些了,我带了些草药……”
“无需你管,”段和纾说,“说正事。”
宗主便斟酌着把近来修仙界的大事挑挑拣拣地说,段和纾一一应答,棘手事便记下来,留待明日亲赴。等陈情暂告一段落,日头已经西斜。
宗主吞咽了下,娓娓道来:“百年前阎青昀有幸,归于您的门下。有您表率,符惕宗才有了收徒的传统,门第渐渐兴盛,这些年宗门大刑罚大弟子的位置一直空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段和纾心道果然如此,直接截断:“直说。”
“您看阎青昀如何?”
段和纾正出神,闻言便回答:“铜豌豆。”
“什么?”
这还是仙尊头次用这么鲜活的语气同他讲话,尽管只是在尾音上进行了一个细微的上挑处理。宗主还没来得及受宠若惊,便十分欣喜又有些困惑地说:“师祖若是想吃,我这便为您下山去寻炒豌豆……”
段和纾“唔”了声:“打不死,赶不走,像个铜豌豆。我觉得阎青昀,是这样。”
孤舟里,博山炉袅袅升起的青烟里,宗主嘴角勾起,眼里却不见分毫笑意:“是啊,凡间常有言道蒸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对于仙尊来说,阎青昀也就是这样的一粒铜豌豆吧。”
“有仙尊的庇佑,是他的福气。”
段和纾不耐烦听这些奉承,只问:“还有事吗?”
宗主便住嘴,告退,轻轻地掩上门,临走前,他忽然扭头,似是不经意地说:“方才弟子说的那些话,烦请师祖当没听到吧。”
段和纾:?
“收阎青昀入宗的事,弟子思虑不当,还是暂且搁置吧。”
“——铜豌豆。”
次日,段和纾又在无□□内锤爆了阎青昀,默默地看着他坚强地爬起来、乖乖地打扫战后的废墟、勤奋地打坐复盘挨揍经过,百无聊赖地拿荆山玉戳了戳他。
阎青昀睁开眼:“师尊刚叫我什么?”
“豌豆小子,”段和纾百无聊赖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这么想成仙?”
“谁人不想成为师尊这样的仙?”
“本人便不想。”段和纾收剑入鞘,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惟日孜孜,无敢逸豫。等你长大了,便明白我这个位置的身不由己之处。”
阎青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段和纾觉得他又要吐血了。
“师尊觉得我现在便可随心所欲了吗?”
“……”
雪峰倒映的犹如镜面的天幕下,阎青昀很有骨气地把血咽回嗓子眼里,抱着残缺的桃木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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