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是飞升的神仙必须要走的路。”
啪!一记惊堂木。
说书先生润润喉咙,口若悬河:“这天地逆旅、百代过客,多少英才背出?可若论以凡人之躯证道成仙,开天辟地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九疑仙尊是也!”
听众们适时地发出赞扬的吸气声,有人扬声道:“老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没新鲜的了?”
“看官且听,”先生道,“其实这世上何尝没有一念成仙的仙人?便说这立世神尊,降生时便是江河泉池涛涛直下,山川宫殿滚滚震动,五色光贯入太微宫时,他便承得宝座了。也唯有这样的人,能破例为当时还是九疑太子的仙尊破开天梯,迎他破境入仙。”
听众们目瞪口呆,还是刚才那人拍案而起:“胡言乱语!这世上哪有什么劳什子‘立世神尊’?不过是你老头为了哗众取宠,杜撰的不知何谓的人物罢了!”
先生哼笑:“爱听不听。”说着便茶水一泼,示意送客,自己揣着惊堂木溜溜达达地走了。
滚茶泼到阎青昀的佛头青衣袍上,阎青昀八风不动,只往身后掷了块幼儿拳头大的金锭,将将砸进说书先生的怀里。说书先生眉开眼笑,连连作揖:“看官豪气!可有想听的书?老生不才,愿为您献艺。”
“倒不必先生多费口舌,”阎青昀温声道,“只是这‘立世神尊’你从何听来?晚生愿闻其详。”
说书先生嘿嘿一笑,凑近了悄声道:“先生可知这天下第一大宗、天下第一仙境无□□?老生世代樵夫,祖宗正劈柴时,无□□从天而降,掉下些残卷,正源自于那里。”
一旁同行的师弟们早已按捺不住地要拔刀,刚也正是他们乱起哄:“愈说愈胡诌!无□□乃仙尊亲自炼化,何来从天而降?”
群情激愤中,越发显出这当世唯一仙尊大弟子的雍容尔雅来,只见阎青昀只是一掸袖,春风化雨般地浇透这躁动的怒火,唇角一哂:“敢问残卷何处?”
说书先生挠头:“年久遗失了……”
众人齐啐,将误人子弟的老骗子轰出客栈。
世间甲子须臾事,晃眼已是百岁流光。
符惕宗的弟子及冠后,都有外出游历的任务,如今这一支正是阎青昀率领,斩妖除魔后,匆匆正往宗门赶的队伍。
酒饱饭足后,同行的令姜好奇地嘟囔:“师兄不是最不好成仙了吗?”何时对神仙不着边际的轶闻如此感兴趣了……
她正值花信年华,却因为生性口吃,极少大声于人前。桌对岸的阎青昀却听到了,摩挲着酒杯的壁口,抬眼:“师妹可有话要说?”
令姜本不敢说,可那望过来的目光神似幽潭,令她目眩神迷,因此脱口而出:“其实神仙亦难逃一死。”
话音甫落,周遭阒寂无声。吃饭打尖的凡人听不到,醉酒划拳的同门发怔,齐齐望向令姜,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诳语。
——确实大逆不道,仙尊的好大徒还在这呢。
令姜的嘴开开合合,最终细声说:“我从、从书上看到的。”
只有阎青昀神色如常,直勾勾地盯着她:“从哪本书?”
令姜虽不善言辞,却酷爱读书,简直师父掌管藏书阁,因此颇有些门道读些稗官野史和**,久而久之,自己也忘了满脑子的奇思异想从何而来,只瑟瑟地回忆道:“……对不住,是我记错了。”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檐角的风铃叮叮当当,大家长舒口气,又开始喝酒与嘻嘻哈哈。
阎青昀端坐在角落,气势却不容忽视,又温声相问了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令姜被他引导着,倒真说了些浮如青萍的轶闻趣事,例如天地的三场浩劫,某位上古仙尊脆弱的脚踵被凶兽偷袭、结果陨落至人间、怨气化作神陨之地等之类种种。
她有些社恐,但师兄不耻下问,让她也颇受鼓舞,抱着酒壶问出了颇为冒昧的问题:“师兄,仙尊可有缺陷?……嗝,我只是好奇。”
阎青昀睨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口是心非算吗?”
令姜打了个酒嗝:“那、那他一定很喜欢你吧。”
没说完她便醉倒了,滚到地上不省人事,也就错过了阎青昀那一瞬似惊愕似狂喜的怔愣。
自那以后,令姜便发现师兄对他亲近起来。
其实说亲近不敢当,只是合理范围内的关照。师兄的修为深不可测,身份贵不可言,容貌俊美无俦……是皎皎明月,而众所周知,明月是冰冷且普渡众生的。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给令姜的光亮有些温暖,却足以叫令姜如坠云端,也足以灼伤某些同辈人的视线。
要知道,少年慕艾,谁心里没个白月光?
那师兄心里,也有白月光吗?
令姜觉得有,他们疾奔在回宗的路上,都有些疲于奔命了。这都是师兄的意思,别人都不着急回去,就他着急,好像家里藏着掌中宝心尖肉,正日思夜想地盼他回去呢。
深夜短暂的小憩中,鼾声四起。
令姜莫名其妙地被惊醒了,惊慌地环顾四周,林间密布着锈味与腥气,绛紫的血块下雨似的,兜头兜脸地泼过来,她吓得大气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师兄擦拭爱剑,随后闲庭信步地跫向溪边,用清水濯洗他修长有力的双手。
“醒了?”阎青昀诧异道,甩了甩手上的血泥,“过来洗把脸吧。”
令姜当然不敢洗!她整个脑子都坠得慌,舌头打结:“你你你到底是谁?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荧惑守心,逢魔之时。”阎青昀道,“我本不欲吵醒你们,没想到你比他们敏锐许多。”
令姜从牙缝里挤出:“你是说……你碰到了魔?!”
多少年的稀罕事。自万年前九疑仙尊下凡,嘉禾生,鸾鸟舞,仙界赐下五色甘露,将世间所有的魔扫荡而空。如今这世间,哪还出来的魔?
阎青昀却气定神闲的模样,爱不释手地擦拭好他的爱剑后,便从袖里乾坤掏出一枚帕子包裹好的半成品的白玉手炉,借着月色,细细地雕琢起来。
令姜僵在昏死的同门们中间,半晌想通了。师兄没有骗她的必要,以他的修行与威严,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
于是她爬到离师兄半尺外的距离,却不敢靠近,只看月色如水,流泻到他专注的侧影,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温柔专情到如此姿态。
“师兄……”她轻唤,“你早知道这世上有魔是吗,是仙尊告诉你的吗?”
阎青昀嗤笑,唇角露出了半讥不苦的弧度:“他怎会向我坦白。”
令姜顿时不敢说话了,又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师兄手里的羊脂玉美人分明有着惊鸿清影般的风姿,除了九疑仙尊外不作他想,可师兄的语气,倒像怨恨已久。
世间逢魔,这事瞒不了多久。
日上三竿时,随行的弟子们醒来,惊惶地发现满林子的魔气,这回可没人抱怨赶路赶得辛苦了,一个个窜如疯兔,前仆后继地赶回宗门,上报各自的领导,疾呼——天魔出现了!
长老们本在喝茶打机锋,拉帮结派,文明地辩论自己有多么适合当继任的宗主。雷宗主听得脑门直突突,只觉得一帮子倒霉猢狲,宗门后继无望。
结果一道惊雷,把他炸得焦头烂额。
“什么?”
长老们纷纷起身,仔细盘问,猴窜回来的弟子们都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最后雷宗主拍案怒吼,震得大殿外的落花簌簌摔落:“整日里游山玩水,问要事是一问三不知,你们若不知天魔的去向,又怎能从他的手下逃脱?难不成还有隐士高人为你们护航不成?!”
众弟子面面相觑,没敢承认,事实上他们也疑惑,这魔怎么踩完点,又夹着尾巴跑了呢?
令姜犹疑地举手:“是阎阎阎——”
雷宗主眼珠子一突:“舌头捋直了说!”
令姜吓得快哭出来了:“是阎师兄杀了天魔!”
雷泓深霍然起身:“阎青昀呢?可还活着?!”
他声如洪钟,盖过了所有嘈杂的惶恐与质疑,却架不住阎青昀早已潇洒地御剑而去,揣着完工的手炉直往无□□奔去。
段和纾得到了详尽的一手消息,却比雷泓深淡定许多,右手押着鱼竿,沉吟:“仙与魔,不过一刹。”
阎青昀沉声道:“望师尊赐教。”
这一句差点把段和纾的话匣子捅开。
好在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想起九疑仙尊沉默是金的底线,好为人师的教诲秃噜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武断道:“你不成魔,自无需了解。”
他说得那样笃定,不像是信任,反而更像是某种逃避现实式的自我催眠。
阎青昀心下陡沉,仿佛暗沉的现实向他揭开风暴的一角。他急欲追问下去,一旁正摆弄鱼篓的谛听开口了:“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执念过深,人就魔怔了,像养你长大的那些个酆都的老不朽连带着你这个小不休不正是——”
段和纾面无表情地抬手,细长的鱼竿啪地甩到谛听喋喋的臭嘴上。谛听驴叫数声,四只腾云碧玉蹄胡乱地刨地,恹恹地趴在甲板上,不敢吱声了。
“你不会成魔,”段和纾加重语气,“还有事吗?无事便走吧,我累了。”
阎青昀捧着的手炉惴惴地沉在袖里头,翻来覆去地捂热半天,最终黯然告退,没能松出去。
他走后,谛听感慨:“昔日天魔肆虐,关于魔的知识是普及教育。如今群魔灭绝,竟没人了解了。”
“人心不改,魔便不会灭,”段和纾摇头,“你可知酆都?早就是魔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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