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北京冬天，冷得能冻掉人的下巴颏。可这酷寒，偏偏拿什刹海冰面上的热火朝天没了辙。
人未至，声先闻。冰刀刮擦冰面的“刺啦”声，少年们追逐嬉闹的喧哗声，姑娘们被逗乐时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那台老旧收音机里顽强飘出的革命旋律，交织成一片，生生将严寒逼退了几分，独独圈出了一方沸腾着青春荷尔蒙的小天地。
而这片天地的中心，毫无疑问，是肖春生。
他像是一簇行走的火焰，一身半旧的军绿棉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深色的毛衣，衣摆随着他流畅有力的滑行动作在身后翻飞，像极了猎猎旌旗。脖子上随意搭着的灰色围巾，非但不显臃肿，反而更衬得他脖颈修长，身姿如松柏般挺拔。他的滑行并非刻意炫技，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协调性和爆发力，每一个蹬冰、每一次摆臂都充满了节奏感，在洁白的冰面上划出一道道自信而洒脱的弧线，轻而易举便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
“春生哥！你可来了！”一个戴着驼色毛线帽、脸蛋圆润的小伙子，连滚带爬地滑到近前，是陈宏军。他脸上写满了焦急，指着冰场另一头，“国华哥……国华哥他跟人杠上了，眼看要动手！”
肖春生闻言，剑眉微挑，那双总是蕴着光的眼睛里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叶国华这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他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纵容，脚下冰刀利落地一转，方向已然调换，“走，看看去。”
他滑向人群聚集处，所过之处，如同摩西分海。
“春生！”
“生哥，来啦！”
“肖春生，待会儿一起滑一圈啊！”有大胆的姑娘红着脸喊道。
他一一回应，点头，扬下巴，或是递过去一个朗朗的笑容。那笑容极具感染力，像冬日里冲破云层的阳光，明亮、温暖，不掺一丝杂质，直直地照进人心里去。仿佛只要他在，这片冰场就永远是晴朗的。
冲突的源头并不复杂。叶国华带着几个大院子弟，与几个穿着劳动布工装、显然是附近工厂青年的队伍，因为冰上碰撞起了口角。双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谁也不肯先退一步，言语间火药味越来越浓。
“怎么着？撞了人还想倒打一耙？”叶国华家境优渥，自带一股傲气，此刻觉得在兄弟们面前折了面子，脖子梗着，语气冲得很。
对面领头的工装青年也是个硬茬子，毫不示弱：“冰场这么大，各滑各的，谁撞谁还不一定呢！你们‘大院儿’的，就非得占着理儿？”
“你再说一遍试试？”叶国华身边的陈宏军，虽然心里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凑，试图壮声势。
眼看推搡就要变成拳脚。
“都停手。”肖春生滑入双方之间，声音不算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没有先看对方，而是抬手按在叶国华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叶国华紧绷的情绪竟奇异地缓和了些。
然后，肖春生才转向那几个工装青年，目光平静地扫过领头那人的脸，没有挑衅，只有审视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
“哥们儿，什刹海有什刹海的规矩。”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磬，“冰上玩儿，磕碰难免。为这个动手，跌份儿。”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我看你们也都是爽快人。按老规矩，比一圈？三圈定输赢。赢了，你们有理；输了，这事儿翻篇。敢不敢？”
他这番话，既全了双方的面子，又把矛盾引向了最原始也最被认可的解决方式——用实力说话。
那工装青年打量着肖春生，显然认出了他就是这片冰场上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被激起的斗志。“比就比！怕你不成！”
“痛快！”肖春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对手的笑容。
比赛的消息瞬间点燃了整个冰场。人群自动围拢成巨大的圆圈，议论声、加油声汇成一股热浪。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肖春生呐喊。
“是肖春生要比赛！”
“跟那帮生面孔比？”
“这还用看？春生哥肯定赢啊！”
在人群外围，两个穿着厚实军大衣、围着围巾的姑娘静静伫立。一个是叶国华的妹妹叶芳，她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镜片后的眼睛冷静睿智，仿佛总能看透事情的本质。另一个，是佟晓梅。
佟晓梅的围巾拉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眸。她的目光，自肖春生出现的那一刻起，便如同被磁石吸住，再未移开分毫。看着他从容不迫地介入冲突，看着他三言两语定下比赛规则，看着他活动手脚时那专注而认真的侧脸。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跟随着场上那个耀眼的身影，悄然加速。
“晓梅，你看我哥，又惹麻烦。”叶芳小声叹气，语气里却对肖春生充满了信赖，“还好有春生哥在。”
佟晓梅极轻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肖春生身上，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担忧与专注。
发令声下，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工装青年显然也是滑冰好手，起跑迅猛，初期甚至凭借一股冲劲略微领先。
冰面上，风声呼啸。两道身影你追我赶，冰刀溅起的冰屑在夕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肖春生并不急躁，他保持着稳定的节奏，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紧紧咬在对手侧后方，观察着对方的步频和重心变化。他的表情沉静如水，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闪烁着计算和自信的光芒。
一圈，两圈……
进入最后一圈半，在最为考验技术和心理的弯道处，工装青年因求胜心切，内弯切入时角度稍显急促，重心出现了微不可查的一晃。
机会稍纵即逝！
但肖春生抓住了！
他身体猛地向内倾斜，几乎与冰面平行，脚下冰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个精准、果断、充满力量的侧蹬——整个人如同一道绿色的闪电，又似展翅翱翔的雄鹰，以一种一往无前、优美至极的姿态，从内道完成了干净利落的超越！
“好！！”
“超了！漂亮！”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那超越的瞬间，充满了力与美，堪称艺术。
叶国华和陈宏军等人激动得抱在一起。叶芳也露出了放松的微笑。佟晓梅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悄悄松开，掌心一片湿濡的凉意。她看着那个一骑绝尘的绿色背影，以无可争议的优势冲过终点，然后减速，转身，在冰面上划出一个潇洒的半圆，稳稳停住。
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胸膛因急促呼吸而起伏，脸上却绽放出比晚霞还要绚烂的笑容，坦荡、明亮，带着胜利的喜悦，却毫无骄矜之色。
他主动滑向落败的对手，伸出手：“哥们儿，好身手！承让了。”
那工装青年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看着肖春生伸过来的手，和他脸上那毫无芥蒂、纯粹欣赏的笑容，脸上的不甘和怒气，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他直起身，用力握住那只手：“肖春生，我服了！心服口服！”
一场干戈，就此化为玉帛。甚至，那工装青年眼中，还生出了几分不打不相识的敬佩。
这就是肖春生。他用绝对的实力赢得尊重，用广阔的胸怀包容对手。
冰场重新喧闹起来，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和谐。肖春生被伙伴们簇拥在中间，说笑着，他是毋庸置疑的灵魂人物。
佟晓梅的目光，依旧追随着他。看他接过同伴递来的水壶，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看他因为同伴的笑话开怀大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爽朗得能驱散任何阴霾；看他顺手扶起一个滑倒的小娃娃，耐心地替他拍去身上的冰碴儿，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他像一颗恒星，自身光芒万丈，又不吝于将温暖分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芳子，我们过去吧。”佟晓梅轻声说，终于将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了清秀温婉的完整脸庞，颊边还带着一丝未被寒风吹散的红晕。
叶芳看了她一眼，了然地点点头：“走吧，我哥肯定正嘚瑟呢。”
两人滑近人群。
叶国华果然正在手舞足蹈地复盘刚才那精彩的超越。“你们是没看见！春生那个弯道超车，绝了！就跟算准了似的！”
肖春生转过身，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佟晓梅身上，眼中的笑意似乎更温软了些，像湖面上漾开的涟漪：“晓梅，你也来了。”
“嗯。”佟晓梅点点头，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片雪花落下，“滑得真好。”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也最真诚的赞美。
“不能给咱们四九城的爷们儿丢脸不是？”肖春生笑得爽朗，又看向叶芳，“芳子，给你哥留点面子，回去再批评教育。”
叶芳推了推眼镜：“他要是听我的，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不过春生哥，你刚才确实厉害。”
陈宏军一脸与有荣焉：“那必须的！咱春生哥出马，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众人一阵欢快的哄笑。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天空和冰面渲染成一片温暖的、瑰丽的橘金色。玩累了的人们开始陆续散去，喧嚣渐息。
肖春生和几个最铁的哥们儿坐在湖边的石阶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未冻湖面。
“春生，征兵那边……有消息没？”叶国华收起玩笑，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这是悬在每个人心头的大事。
肖春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手腕一抖，石子在水面上跳跃出七八个涟漪，最终沉入湖底。“还没信儿呢。”他语气依旧轻松，但那刻意维持的轻松背后，是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家庭的阴影，是他灿烂青春里唯一无法与人言说的隐痛。
佟晓梅安静地坐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恰好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她看着肖春生在夕阳下拉长的、略显孤寂的背影，看着他故作无事侧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这样默默地坐着，用自己的方式，陪伴着那道光芒偶尔也会黯淡一下的身影。
陈宏军试图打破这瞬间的低气压：“嗨！以春生哥这条件，政治觉悟高，身体倍儿棒，部队能不要？等着吧，好消息肯定在路上！到时候咱们一起穿上军装，那才叫一个威风！”
肖春生深吸一口气，仿佛将那些烦闷都随着冰冷的空气吐了出去，他重新扬起那张扬的笑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行了，别瞎琢磨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喽，回家！再晚，家里该着急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仿佛无所不能、永远充满能量的肖春生。
一群年轻人迎着漫天霞光，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勾肩搭背地往回走。肖春生走在最中间，叶国华的手臂搭在他肩上，陈宏军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叶芳和佟晓梅跟在后面。
风吹动着他们年轻的黑发，吹拂着他们尚且单薄却已开始承担重量的肩膀。他们的影子在雪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交织、重叠，仿佛密不可分。
佟晓梅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背影，看着他与兄弟们谈笑时飞扬的神采，看着他将刚才那一丝阴霾彻底驱散，重新变得耀眼夺目。
她忽然清晰地认识到，无论男女，爱上肖春生，真的如同呼吸一样自然而然。
他是仗义可靠、值得托付后背的兄弟；他是光芒万丈、令人心折仰慕的偶像；他也是那个会在无人处，独自吞咽苦涩，却依旧努力散发光热的、有血有肉的少年。
叶国华敬他、服他，也依赖他；陈宏军崇拜他、仰望他，视他如灯塔；叶芳信任他、欣赏他，引他为知己；冰场上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喜欢他、信服他，心甘情愿追随他……
而她佟晓梅自己……
霞光映照下，她的脸颊绯红，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胭脂。她悄悄低下头，将那份汹涌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情愫，小心翼翼地藏回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人人都爱肖春生。
她，只是这芸芸众生中，最沉默，也最虔诚的那一个。
天色渐暗，星辰开始在天幕上闪烁。前路漫长，充满了未知的变数、梦想的考验、命运的抉择与成长的阵痛。但至少在这一刻，在梦开始的地方——什刹海的冰面上，他们是完整的，是炽热的，是紧紧环绕着肖春生这颗太阳的、一个无比绚烂的青春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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