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蝉鸣开始在胡同的槐树上聒噪。肖春生的生活依旧充实而喧闹,只是那片名为“顾衡”的阴影,落在他世界里的面积,似乎在不经意间悄然扩大了。
顾衡不再总是坐在角落。他会参与他们的讨论,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要害,引得陈宏军这类好学生也凝神细听。他带来的书,不再是高深莫测的理论,间或夹杂一些外文军事期刊的影印本,或是罕见的机械原理图册,这些东西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肖春生那颗对未知充满好奇的心。
肖春生往顾衡身边凑得越来越勤。起初是请教木工技巧,后来是探讨书里的内容,再后来,似乎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沉默却可靠的存在。他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炒栗子分一半给顾衡,会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自己“侦查”到的、哪个大院又来了新奇的玩意儿,会在滑冰(虽然季节不对,但他们有时会找废弃的厂房地面)摔了跤后,龇牙咧嘴地让顾衡看他膝盖上的淤青,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勋章。
顾衡依旧话少,但面对肖春生时,那份冷硬在不自觉中融化。他会接过那半包带着体温的糖炒栗子,会耐心听那些略显幼稚的“情报”,甚至会在他展示伤口时,蹙着眉递上一瓶消肿的药油,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心。
这一切,肖春生接受得理所当然。他觉得顾衡哥就是这样面冷心热的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厉害的兄长。他全然不知,自己这份毫无界限的亲近,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正在一点点撬开顾衡精心构筑多年的心防。
这天傍晚,骤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肖家院子里,众人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炸开了锅——部队来征兵的干部明天就要到街道了。
肖春生激动得在院子里直转圈,眼睛亮得吓人:“终于等到了!我一定要去!”
叶国华也跟着兴奋,但更多的是对肖春生的盲目追随:“春生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陈宏军推了推眼镜,显得有些忧虑:“春生,听说这次要求很严,尤其是身体检查和政治审查……”
贺红玲没说话,她看着肖春生,眼神复杂。她既希望他如愿,又隐隐害怕他一旦离开,就像脱线的风筝,再也抓不住。
齐天拍了拍肖春生的肩膀:“兄弟,凭你这条件,没问题!”
一片喧闹中,只有顾衡安静地坐在老地方,看着被喜悦和期待笼罩的肖春生。他清晰地看到少年眼中燃烧的梦想之火,那么炽热,那么纯粹。他知道,军营是肖春生心心念念的远方。
一股沉闷的情绪,像雨后的湿气,悄然缠绕上顾衡的心头。他不应该阻拦,也没有立场阻拦。他甚至应该为他高兴。可一想到那灿烂的笑容、那充满活力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纪律森严的军营里,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一面,一种陌生的、类似于窒感的烦闷便攫住了他。
“顾衡哥!”肖春生终于从兴奋中稍稍平复,几步蹿到顾衡面前,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你听见了吗?征兵!我明天一早就去报名!”
顾衡抬起眼,对上他那双毫无阴霾、盛满星光的眸子。他想说些鼓励的话,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肖春生对他的冷淡反应有些不解,但很快又被高涨的情绪淹没:“等我当了兵,穿了军装,肯定特精神!到时候给你寄照片!”
“好。”顾衡的声音有些干涩。
夜色渐深,众人带着各自的心思散去。肖春生坚持要送顾衡到胡同口,一路上还在滔滔不绝地畅想着军营生活。
走到分别的地方,肖春生终于停下话头,看着顾衡,忽然挠了挠头,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顾衡哥,那个……我要是真走了,我姐……她性子直,有时候容易得罪人,你能不能……偶尔帮着照看点儿?”
他不是不懂事,他知道姐姐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顾衡看着他。少年在夜色中仰着脸,眼神里带着难得的、小心翼翼的恳求。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在意的亲人。
这一刻,顾衡心中那片沉闷的湿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翻涌起更加汹涌的波澜。他看到了肖春生耀眼阳光下的那份责任与担当。
“我会。”顾衡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沉稳。
肖春生立刻笑了,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笑容比天上的月亮还明亮:“谢谢你,顾衡哥!你真好!”
他说完,用力抱了顾衡一下。那是一个兄弟式的、充满感激的拥抱,短暂而用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的气息。
顾衡整个人僵住了。
肖春生的体温,他身上那股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顾衡所有的冷静自持。这个拥抱太快,太突然,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已经结束。
肖春生松开手,朝他挥挥手,转身跑回了夜色笼罩的胡同,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顾衡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被他拥抱过的地方,皮肤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还在发烫。那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不真实。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肖春生留下的触感和温度。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悸动像野火般在他心底燎原。他想抓住那个远去的身影,想把他拉回来,想……
想什么?
顾衡被自己脑海中骤然冒出的、危险的念头惊住了。他猛地收紧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他站在原地,望着肖春生消失的方向,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孤寂而冷清。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对肖春生,早已超出了好奇,超出了欣赏,甚至超出了所谓兄长的关照。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到让他感到恐慌的吸引和占有欲。
他想拥有那片海,想让他澎湃的浪花只为自己翻涌,想让他温暖的海水只包裹自己一人。
可是,海无知无觉,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潮起潮落,明月高悬,将清辉洒满海面,海却不知,那月光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顾衡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空气,转身,迈步离开。他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依旧挺拔,但只有夜风知道,那颗一向冷静自持的心,已经为谁,彻底乱了方寸。
而此刻的肖春生,正躺在床上,激动地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对军营的憧憬,对未来的向往。他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脸颊,想起刚才那个告别拥抱,只觉得顾衡哥身体有点硬,抱起来不如叶国华他们软和。
他咂咂嘴,翻了个身,带着对明天的期待,沉沉睡去。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酣睡的、毫无阴霾的脸上。
海不知月心,月已落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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