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兵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几个大院间激起了层层涟漪。第二天一早，街道办事处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都是些热血沸腾、眼神晶亮的半大青年。肖春生自然站在其中，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迎着朝阳的小白杨。
叶国华紧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陈宏军也来了，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光芒。齐天则抱着胳膊站在队伍外围，嘴里叼着根草茎，一副保驾护航的架势。
顾衡没有出现在这人声鼎沸的地方。他站在不远处一栋建筑的阴影里，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肖春生身上。他看到肖春生和前后的人熟稔地打着招呼，笑容依旧灿烂，仿佛今天的选拔不过是又一场有趣的游戏。
体检、简单的问答，一切似乎都顺利进行。肖春生身体素质极佳，反应灵敏，回答问题虽然带着少年人的直率，却也有理有据，引得负责登记的军官多看了他两眼，眼中流露出赞许。
叶国华磕磕巴巴，勉强过关。陈宏军则在体能测试上有些吃力，但他文化考核成绩突出，也拿到了初步通过的条子。
就在肖春生拿着那张盖着红印的薄纸，脸上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时，一个穿着中山装、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与负责征兵的军官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肖春生。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那军官脸上的赞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惋惜和公事公办的严肃。他走到肖春生面前，将那张刚刚发出去的条子收了回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肖春生同志，你的报名暂时不予通过。需要进一步的政治审查。”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肖春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冻住的阳光。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收回的条子，又看向那位军官，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为……为什么？我家庭成分没问题，我……”
“这是规定，同志。”军官打断他，语气没有转圜余地。
叶国华急了，冲上前：“凭什么啊！春生哥他……”
“国华！”肖春生猛地喝止了他，嘴唇抿得发白，手指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不再看那军官，而是缓缓地、带着某种倔强地挺直了原本就因为震惊而微微佝偻的脊背。
他没有吵闹，没有质问，只是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被乌云骤然笼罩的海面，暗沉汹涌，却死死压抑着，不让惊涛骇浪翻涌出来。
站在阴影里的顾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肖春生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和茫然，看到他那强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坚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钝痛蔓延开来。他几乎要迈步出去，但理智死死地钉住了他的脚步。他现在出去，于事无补，只会让情况更复杂。
陈宏军担忧地看着肖春生，欲言又止。齐天皱紧了眉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个中山装男人。
贺红玲不知何时也来了，她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肖春生瞬间黯淡下去的身影，心疼之余，竟隐隐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庆幸——他走不了了。
肖春生没有再停留。他推开围上来想要安慰他的叶国华和陈宏军，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挤出了人群。他的脚步很快，几乎是逃离了这个刚刚给予他希望又瞬间将其击碎的地方。
他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朝着城外、朝着他们常去玩耍的那片废弃的城墙根走去。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闷雷在云层中滚动。
顾衡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前方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肖春生不再挺直脊背，肩膀垮了下来，脚步踉跄，像一只受了重伤却不肯倒下的小兽。
雨点开始砸落，先是稀疏的几颗，很快就连成了雨幕，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
肖春生没有躲雨。他走到残破的城墙脚下，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石，缓缓滑坐在地上。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蜷缩在那里，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那个总是光芒万丈、仿佛永远不会被打倒的肖春生，此刻像一只被遗弃的、湿漉漉的雏鸟，脆弱得不堪一击。
顾衡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滴落，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看着雨中那个颤抖的身影，心脏一阵阵抽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肖春生，这比任何吵闹和发泄都更让他感到窒息。
他再也无法只是旁观。
他迈开脚步，穿过雨幕，走到肖春生面前，蹲下身。
感觉到有人靠近，肖春生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通红，脸上湿漉一片，雨水和某些滚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狼狈又可怜。看到是顾衡，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难堪和委屈，他试图低下头，却被顾衡用手掌轻轻托住了下巴。
顾衡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他惯有的清冷，但力道却很稳。
“抬起头。”顾衡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肖春生愣愣地看着他。顾衡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但他的眼神很深，像两口幽深的古井，里面翻涌着肖春生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为什么……”肖春生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哽咽，“我哪里不够好？我……我一直都想……”
“不是你的错。”顾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那是谁的错？！”肖春生猛地挥开他的手，情绪终于崩溃，他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低吼着，“我努力了那么久！我每天都锻炼！我看那些书！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他的话被哽咽打断，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顾衡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单薄的身体。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托住他的下巴，而是用力地、坚定地，将眼前这个颤抖的、崩溃的少年，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肖春生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别动。”顾衡的手臂收得更紧，他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雨水的凉意，却又奇异地有一种灼人的温度，“哭出来。”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肖春生强行筑起的堤坝。所有的委屈、不甘、失望和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不再挣扎，而是将脸深深埋进顾衡的肩窝，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
温热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雨水，迅速濡湿了顾衡颈侧的皮肤，那温度烫得惊人。
顾衡紧紧抱着他，感受着怀里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滚烫的湿意。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衣服，冰冷刺骨，但相贴的胸膛之间，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流淌。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肖春生湿漉漉的发顶，闭上眼睛，任由怀中的少年宣泄着所有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肖春生的脆弱，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愿意用一切去守护这份脆弱，抚平他的伤痛。
他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使了绊子，但他一定会查清楚。他不会让他的海，被如此轻易地污染和阻隔。
雨还在下，冲刷着古老的城墙，也冲刷着少年心头的阴霾。在这无人的废墟，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一个在无声地给予庇护，一个在放肆地宣泄悲伤，构成了一幅与周遭灰暗雨幕格格不入的、充满了张力与温度的画面。
肖春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细微的抽噎。他靠在顾衡怀里，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清冽的、混合了雨水气息的味道，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安心。这个怀抱，不像叶国华那样软和，甚至有些硬，却异常稳固，仿佛能为他挡住所有的风雨。
他迷迷糊糊地想，顾衡哥……原来也是暖的。
而顾衡，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平息的颤抖和变得依赖的姿势，心中那片因为肖春生泪水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的海，既然明月已落，便不容他人轻易染指，更不容其失去原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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