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初冬的北京,什刹海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尚未冻得坚实,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泛着冷冽的光。岸边光秃秃的柳枝在寒风中摇曳,带着几分萧索。
一个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身形挺拔的男人沿着湖岸缓步走着。他戴着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步伐沉稳,气息内敛,与周围遛弯儿下棋的寻常百姓格格不入,引得路人偶尔侧目。
他是顾衡。
距离那场席卷数个边境势力的风暴平息,已过去大半年。尘埃落定,该清理的清理,该隐匿的隐匿。他身上的担子卸下了大半,终于得以短暂地喘息,回到这座阔别已久的城市。
故地重游,心境却已截然不同。昔日的硝烟与算计似乎还残留在感官的深处,与眼前这片平和却略显沉寂的景象交织,产生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他走到一处熟悉的、视野开阔的岸边,停下脚步。这里,曾经是那个少年恣意飞扬、滑冰如风的地方。
墨镜后的目光掠过冰面,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个穿着旧棉袄、笑得没心没肺的肖春生。那时的他,像一团灼人的火焰,干净,耀眼,带着不谙世事的热烈。
而现在……
顾衡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弧度。
“同志,看着面生啊,以前常来?”旁边一个裹着厚棉袄、揣着袖筒看人下棋的老大爷,操着一口浓重的京片子,搭话道。
顾衡微微侧头,墨镜隔绝了探究的视线,声音平淡无波:“很久没来了。”
“嘿,现在可不如以前热闹喽。”老大爷絮叨着,“以前这片儿,半大小子最多,特别是那个肖家小子,滑冰那叫一个溜,胆子也大,招姑娘喜欢……可惜喽,听说当兵去了,好些年没信儿了。”
顾衡沉默着,没有接话。心脏某处却像是被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肖家小子……当兵去了……
这是官方对外的说法,一个干净、合理,足以掩盖所有惊涛骇浪的借口。
老大爷见他不语,自觉没趣,又转头看棋去了。
顾衡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了岸边。他没有目的地在附近的胡同里穿行,记忆中的景象与现实的变迁重叠,熟悉又陌生。
走到一条胡同口,他下意识地停住。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关闭的院门上。那是肖家的老宅。门楣依旧,只是漆色斑驳了些,门口的石墩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肖艳秋在他和肖春生“失踪”后不久,就被他动用关系,以工作需要为由,调去了南方某个城市,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和新的身份。这院子,早已空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寒风卷起他大衣的衣角,带来刺骨的凉意。
忽然,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由远及近。
顾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
“找了半天,原来你跑这儿怀旧来了。”带着笑意的、清朗的声音响起,比少年时低沉了些,却依旧带着那股子独特的、磨砂般的质感。
顾衡缓缓转过身。
肖春生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穿着合体的黑色羽绒服,身姿笔挺,肩宽腿长,褪去了最后的青涩,眉宇间是经历过风霜淬炼后的沉稳与锐利,只有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能找到几分当年的影子,明亮,坦荡,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暖意,看着他。
他手里还提着两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香味隐隐飘来。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还有豌豆黄,”肖春生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嘴角扬起,“知道你肯定溜达到这儿来了。”
顾衡的目光透过墨镜,落在他脸上,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他带着笑意的唇角,他脖颈上那道几乎淡不可见、却依旧存在的浅色疤痕。五年,他们在那片黑暗的泥沼里并肩前行,互相支撑,也互相烙印。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护在羽翼下的少年,而是能与他背靠背迎战一切风雨的伴侣,是他冰冷生命里,唯一的热源。
“嗯。”顾衡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肖春生笑着将一包糖炒栗子递到他手里,然后很自然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起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姐前两天来信了,”肖春生剥开一颗栗子,金黄的果肉散发着甜香,他递到顾衡嘴边,“说那边天气暖和,她适应得挺好,让咱别惦记。”
顾衡低头,就着他的手,将那颗栗子含进嘴里。甜糯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他咀嚼着,目光依旧看着那扇门。
“嗯。”
“叶国华那小子,上个月升车间主任了,嘚瑟得不行,嚷嚷着等咱……等咱们‘出差’回去,要请客喝酒。”肖春生继续说着,语气轻松,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在外执行一项漫长的普通任务。
“陈宏军留校了,听说搞研究搞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齐天……还是老样子,不过现在规矩多了,开了个修车铺,算是走上正轨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故人的近况,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人间烟火的温暖。这些都是顾衡通过渠道了解过,却从未听他如此鲜活地讲述过的信息。
顾衡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贺红玲……”肖春生顿了顿,语气没什么变化,“嫁人了,是个华侨,听说跟着出国了。”
顾衡侧头看了他一眼。肖春生神色如常,将剥好的另一颗栗子塞进自己嘴里。
“都挺好的。”肖春生总结道,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各有各的路。”
是啊,各有各的路。顾衡想。而他和肖春生的路,从交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众不同,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
“走吧,”肖春生碰了碰他的胳膊,“风大了,回去尝尝这豌豆黄,看还是不是以前那味儿。”
顾衡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转身朝着胡同外走去。身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
“下次,”肖春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笑意,“带你去个新地方,南边新开的,听说视野不错,也没这么多人。”
“好。”
“对了,老周那边传来消息,说……”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融入北京城冬日平淡的街景里。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他们就像两个最普通的、相伴出行的男人,一个沉稳内敛,一个挺拔明朗。
只有彼此知道,藏在那平静外表下的,是共同背负的秘密,是枪林弹雨中淬炼出的信任,是黑暗深处相互依偎的温暖,是超越了世俗、融入了骨血的深刻联结。
那片曾经困住他们的海,如今已成归处。
月光依旧清冷,却再也无法将海与岸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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