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妖们原以为天庭已经成功将龙王招安，折辱他们也已尽数承受，讲和的条件算是达成了，却无人预料到长达千余年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阐教众人齐齐结印，铺天盖地的法光晃到人睁不开眼。
海底开始剧烈震动，灼热的岩浆迅速上涌，烧得海面沸腾一片。很多小妖不堪炎热，哀嚎着被烫成了八分熟，一时间竟香气袭人。
头顶传来灭顶般的威压，沉重到令人喘不过气。众妖抵挡不住，尽数沉入海底。
定海神针化作一道承重的脊梁，笔直地钉入海底。无数冰冷粗壮的铁索自定海神针上蔓延开来，比万年不化的冰川还要坚固，将每一条龙紧紧束缚。
龙族悉数成了天庭制衡海底妖族的工具。令敖闰不禁感叹，天庭可真是好算计，借力打力不费力。
喧闹终于落下帷幕，敖闰在滚烫的岩浆里艰难地摆了摆尾。热流顺着每一片鳞片的缝隙无孔不入地往身体里钻。敖闰一条海洋生物，居然头一次体会到在海里流汗是什么感觉。
激怒之后心里反而开始平静下来，她望着闭目盘踞在定海神针上的银龙，眸光冰冷。
“大哥，我能理解上次一战东海损失惨重，你要向天庭投诚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其他三海究竟是触犯了哪条天条，值得如此严惩？”
敖光的龙须细微摆动，没有回答。
上天商谈时，天庭早已将攻破四海的计划给他列得明明白白，甚至连计划都不止一种。
天庭隐而不出的高手层出不穷，上古创世神遗留下来的诸多神器威力也都不可小觑。
虽然于天庭而言费些力气，但斗下去输始终是必然，只是早与晚的区别。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停留在时光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任何骂名他都可以承受。起码，四海不会覆灭，大家现在都还活着。先活着，才有机会筹谋其他。
敖顺见敖光对敖闰的话置若罔闻，射向敖光的目光远比一身鳞片还要尖锐：“敖光，亏我们把你当大哥，你怎么活得这么窝囊？！你有没有想过，过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敖光当然料想过他们宁为玉碎的心思。只是四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要考虑的也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身后的一大群人。
只是他没脸开口向他们解释这只是权宜之计，毕竟每一个人都为他的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不敢奢望有人能够理解，更不敢奢求得到原谅。
敖钦烦躁地抡起了沉重的锁链，重重砸在岩浆里，溅起一大片火花：“凭什么？就因为我们生而是妖？”
敖光面上不动声色，可面对弟弟妹妹们左一句右一句带着不甘和怒火的责问，心里早已翻起惊涛骇浪。
因为亲近，所以才针砭时弊，一针见血。
他依旧无言，只是试图运转法力来降低一些岩浆的温度。
旧伤未愈，施法过程十分不顺畅，断续的经脉使灵力运转处处受阻。敖光料想效果应该是微乎其微，可他真的尽力了。
其他三位龙王正满腹愤懑地发着牢骚，突然见环在柱子上的巨大银龙卸了力，直直坠入了岩浆里。
体型最长的敖钦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长尾一扫将岩浆中的敖光卷了出来。
眼见着敖光的龙身上沟壑纵横，遍布伤痕，就连呼吸的起伏都很微弱，三龙突然陷入了沉默。
陷入昏迷的敖光却并没有得到片刻安宁。他魂魄不稳，元神不受控制地离了体。
没有了伤重肉身的拖累，他反而对周围的感受更加直观。
他听到了海底妖族们的呼声。
尽管他们每一只都很渺小，面对压迫却从未退却过。包括现在都在一起研究用性命换取自由的可行性。
他庇护过的子民，没有一个孬种。
意料之中，他也听到了无休无止的指责和唾骂。
“我算是知道龙王为什么之前装模作样地劝我们离开了，原来是早就决定用我们当天庭的投名状了。”
“可不是，原来只是想让我们最后放放风！他可真虚伪啊！”
这话倒是说得不错，他确实有意让他们抓紧时间享受一下最后的自由，但还不止如此。
他更希望有幸运的人能够找到靠山，如同小海马和龟丞相那样，受到更强的庇护。可惜愿望落了空。
“谁能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天庭封了他之后居然指派他亲自监管我们。”
“我等一介小妖，居然被获封神龙的敖光亲自镇压，试问除了我们谁能有此殊荣？”
“哈哈，咱们排面儿大着呢！”
海底妖族们仿佛已经认命，接受了既定的现实，甚至还有心思互相打趣。
眼见着他们一张张心如死灰却还在强颜欢笑的脸，敖光快要被内心的愧疚压得无法呼吸。
他旋身上游，来到了敖潆面前。
粉色小龙细细小小，还没有缠着她的锁链粗。按照龙族的年纪来算，她不过是个人生刚刚开始的孩子。
假寐的敖潆似有所觉，睁开了眼。
敖潆与爱人厮守的日子短暂到闻者心酸。第一天回到岸上、采买置办，第二天匆忙行礼，算来，两人只做了短短一日多的夫妻。
终究是他粉碎了小辈与心上人的白首之约。
敖光虽然没有实体，但还是惭愧地避开了敖潆的目光。
清浅的声音传入脑海：“龙王，多谢你来看我。”是敖潆传音给他。
敖光没有看她，但听她语气平稳清浅，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这个“多谢”究竟是不是带着恨意的阴阳。
“龙王，我与我那有缘无分的丈夫……此番一别大抵是要天人永隔了吧……”
少女声音轻飘飘，不知是在问他还是自问。答案显而易见，她或许比谁都清楚。
明明没有肉身，敖光却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急剧收缩，惴惴跳动，牵扯出清晰的剧痛。
敖潆身子轻轻游曳，将自己的目光送入了敖光眼中，缓缓开口，话风一转：“但是在敖潆心里，始终有些东西，凌驾于风月之上。”
生在东海，长在东海，家园难舍，故土难离。家族有难，责无旁贷。
少女的目光温柔又坚定，不见丝毫怨怼，反而温润得有几分安慰的意味。
敖光难以形容眼前这个小辈带给他的震撼，只是感觉心里仿佛被注入一股暖流，从五脏六腑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处。
“……是我对不住你。”
敖潆摇摇头：“别这么说，您已经尽您所能，做的足够多了。以后，大家会明白的。”
这场面对天庭的妥协，成为了阻隔兄弟之间血脉的刺，而敖潆，是众叛亲离时唯一的暖。
“龙王您不知道，有不少虾兵蟹将和触手怪都藏起身形偷偷去围观我的大婚了，多亏您的成全。送入洞房掀盖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头上在滴水，原来是海夜叉趴在屋顶偷看呢！”
几匹红绸，几根红烛，几个亲友，几日欢愉，足以让敖潆支撑过漫长而无望的余生了。她拥有过了，便不再遗憾。
敖光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微笑。
他啊，可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需要小辈来宽慰了。
魂魄归体后，敖光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和弟弟敖钦麻花般拧在一起。力道太大，从皮肉到骨头缝里都泛着酸疼。
见他突然睁眼，敖钦身子被惊得如同触电般笔直。
“那什么，我怕你掉下去淹死了……”敖钦眼珠子乱转，人在尴尬的时候果然容易说出让自己更尴尬的话。
敖光嘴角抽动一下，弟弟的好意他心领了，但他毕竟是条龙，在陆地上旱死都不可能在水里被淹死。
敖闰和敖顺想笑但是又觉得不太礼貌，憋笑憋得花枝乱颤。
敖钦黑里透红的嘴筒子更加艳红几分，像极了凡间墙上挂着的干辣椒。
他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不是，我是怕你再不醒过来就被涮熟了，变成一根食材了……”
这次换成敖光努力憋笑，敖闰和敖顺爆笑出声。
好像更尴尬了……敖钦烦躁地吧唧吧唧嘴，好想吃点什么堵住自己这张笨拙的嘴啊。
“这里酷热难耐，度秒如年。”敖闰收起笑意，弹了弹修长锐利的指甲，悠悠道，“大哥，日子还长，你可得陪着我们，慢慢熬。”
敖顺翻译了一下敖闰的话：“她的意思是，你可别死了。”嘴巴也如同身上的刀锋一样利。
敖光对几人淬了毒的关心不置可否。垂眸几番思索后，沉声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他定会寻一个机会，让泥底的声音穿透云霄。
一切尘埃落定，申公豹现身在敖光面前。
敖光这一路走来受过多少伤、吞咽过多少无法言说的委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申公豹眼中闪烁着动容地开口询问：“你的印鉴，能否借我一观？”
敖光眼睛都没睁，浑不在意地将象征着神仙身份的金印丢了出去。
申公豹抬手接住，神色复杂。
这些年他在师门兢兢业业，甚至做下了不少违背良心的事情，只是为了求一个神位，好涤净自己妖怪出身的污点。
可当他目睹了敖光的金印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他却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值得艳羡了。
饱了眼福之后，他将金印原样奉还。敖光却看着这东西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扫尾，金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出去。
“不可！”申公豹急忙甩出雷公鞭，将即将要落入岩浆的金印卷了回来。
申公豹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敖光满脸写着“谁稀罕”的样子，叹息道：“好歹……不能打天庭的脸面。”
敖光又闭上了眼。
经此一役，敖光仿佛失去了与世界对抗的力气。申公豹觉得也好，消沉只是一时的，却能换来好一阵的安稳。
他试图宽慰敖光：“思虑太重不利于你伤势恢复，妖族被镇压根本错不在你，更何况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没有功劳……”
敖光眉心微蹙。申公豹咬了咬唇，瞧他这张关键时刻只会掉链子的嘴！
申公豹继续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时候，有选择要比没有选择更加艰难。你也只是在、在……”
敖光无奈睁开双眼，不疾不徐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在其位谋其政。”申公豹磕磕绊绊地说完。
“无需多言，你我都明白的。”敖光赶忙表态，阻止了申公豹即将脱口而出的安慰。
好意心领了，不过他还是别安慰了。敖光听着总觉得一口气上不来。
往后的千年时光里，海底妖族和龙族看似已然接受了命运，实则大海深处暗流涌动。几位龙王心思各异，敖光和申公豹也在静待时机。
东海深处再也不见那个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百鳞之长。只有一位神衹，一副血肉，一身罪业，承一脉命数。
沉重的责任是解不开的眉头，冗长的岁月是滴不完的更漏。这千年里申公豹再也没有见过敖光的笑容。
好在，总算让他们等到了机会。
“这就是灵珠。”申公豹对着盘在柱子上的敖光摊开手心。
敖光从定海神针上游弋而下，他看着灵珠，向来古井无波的双眸终于跳动起了希望。他不放心地又一次询问：“是否注入龙蛋……”
这是他们等待了千年的机会，申公豹语气前所未见的决绝：“是！”
“……”这时候嘴倒是快，但是谁问你这个了？
敖光叹了口气：“是否注入龙蛋，我儿便可获得无边神通，将来还有机会封神登天？”
“不，不……”
“不行？”敖光目光骤然冷冽几分。
“不错！”
敖光总能被申公豹灵性的断句给无语到。
敖光从嘴里吐出被他衔在嘴里怕化了的龙蛋，对申公豹郑重托付：“这是我儿敖丙，按照约定我就让他拜你为师，但你务必助他脱离这海底炼狱，跻身天界。”
他与申公豹，信任有之，利用有之，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相信申公豹会将他的儿子教育成才。
申公豹心里想着必然不能辜负这番信任，脱口而出：“不成！”
敖光：“嗯？”
“不成功……便成仁！”
敖光：“……”
这辈子的无语时刻简直多到不胜枚举。
申公豹看着破壳而出的蓝色小龙，轻唤着他的名字：“敖丙，敖丙……”
“清清灵灵，心下丙……丙丁。右观南斗，左观七星。吾能混元……天地发生。”他断断续续念叨着咒语，在敖光听来简直跟背书没背熟差不多。
“混元珠的名字出自《混元咒》，龙王有心了。”单从这个名字中，申公豹就可以看见敖光作为老父亲的一片拳拳之心。
“……”敖光觉得申公豹简直想太多，“丙儿行三。”
申公豹嘴角抽了抽，原来龙王取名字这么简单粗暴，真的是按照甲乙丙丁的顺序排的……
就这样，二人将复兴龙族的大计牵系于敖丙一身。
那么，便从三年后的水淹陈塘关开始吧……
私设如山，OOC致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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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净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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