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阐教一战后，水族大幅减员，龙族与海底众妖都在气氛低迷地进行灾后重建，人人自危，再也没有一只妖怪胆敢踏出阵法一步。
敖光是第一个走出天覆地载阵的，也是唯一一个。他的身后追随着一众沉甸甸的目光，或敬若神明，或满心信任，或惶恐不安。
没有人知道天庭究竟与龙王商谈了哪些内容，他们只知道龙王去了天庭，很久，很久……
海底妖族总觉得龙王自从从天庭回来之后性情就变了，但是具体哪里有变化了，又说不上来。
他们只知道龙王撤消了天覆地载阵。在海妖们惊恐的目光中，敖光定声安慰：“阐教不会再截杀海底妖族了。”
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海妖们纷纷露出欣喜的笑容。
结束了，都结束了！
不愧是他们追随的王，短短数日便平衡好了与各方势力的关系，实在是找不到不对他心悦诚服的理由。
他们肆意尖叫，他们高声呼喊着对龙王的赞美之词，他们化成原形不顾形象地围着敖光雀跃撒欢。
敖光表情始终平淡，只是眼神晦涩黯淡。小妖们读不懂里面莫测的情绪，只觉得他们的首领威严无比。
等众妖兴奋劲消退下去，敖光将手搭在了看着他长大的龟丞相的肩上。
龟丞相身材矮胖，还没有敖光一半身量。敖光将腰身弯得很低很低。
身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只一个简单的动作，敖光便觉得喘息有些受阻。他稳了稳身形，依然保持着让龟丞相的目光可以与自己持平的姿态。
龟丞相是将，敖光是王，他们之间隔着君臣之礼。尽管龟丞相年长，敖光却鲜少对他这般毕恭毕敬。
龟丞相似有所感，缓慢眨了下绿豆般的小眼，枯槁如树皮的手捻了捻细长的白须。
“您看着我长大，是我最尊敬的师长。这么多年的指导提点，敖光受益终身。”敖光言辞恳切。
言毕，敖光恭恭敬敬对龟丞相行了一个晚辈礼。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孺慕神情并没有逃过龟丞相精明的眼睛。
“您为东海奉献了一生，如今您年事已高，我也能独当一面，您无需再囿于一隅，若想省亲，可自行向北去寻玄武。”
小妖们对敖光的话奉如圭臬，纷纷跟着起哄：“龟丞相，咱们大王这是感念您一生劳苦功高，准您告老还乡了呀！”
“龙王开明！”
“龙王仗义！”
敖光对这些刺耳的赞扬充耳不闻，他只是不敢直视龟丞相的眼睛。
他怕……他怕被眼前这位心思缜密、精通卜算又了解自己的前辈看穿……
龟丞相看着敖光。明明只短暂一眼，敖光却觉得自己仿若透明，所思所想根本无处遁形。
先前取心头血设阵落下了病根，最近敖光的胸口时常疼痛。此时此刻，他竟分不清疼痛的来源究竟是伤势还是情绪。
龟丞相捋着胡子沉吟许久才询问敖光：“这是你希望的吗？”
这一次轮到敖光沉默良久。他垂在身侧的手隐隐颤动，最终握紧，低声道：“……是。”
一个字而已，偏生说得那般艰难，像是从齿间强行撬出来的。
龟丞相哈哈一笑，面上浮现出喜色，“如此，那老臣便承了龙王的情！多谢多谢！”
“敖光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敖光摊开掌心，上面漂浮着一只蓝灰色的小海马。很小，一根指头般的大小，但很活泼，尾巴时曲时直地划水玩，黑豆般的双眼好奇地撞入了龟丞相小到快要消失不见的眼睛里。
龟丞相伸手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小东西长得好，我喜欢！以后眼睛肯定比我大！我就带出去作伴儿了，不还给你了。”
敖光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
经此一别，余生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了。他终究想用笑容送别自己最敬爱的师长。
龟丞相转过身背对敖光，扁平的爪抚了抚自己光秃发亮的脑壳，语气轻快，如同卸下了一生的重担：“荣归故里咯，告老还乡咯！”
他哼着哄孩子般的歌谣，苍老又走调。他的四肢缓慢挥动，肥硕的身躯摇摇晃晃，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不达眼底的笑意，游远了……游去了敖光看不到的地方……
敖光的眼神随着龟丞相的消失变得有些空茫。
天庭那鬼地方似乎与他八字不合，敖光呼吸着那里的气息都会引来不适，偏偏僵持许久。在天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格外漫长，他很累了。
提了些力气，他朗声道：“尔等现在可以自由出入东海，有去处的，尽可自行归去。”
得不到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现在自由唾手可得，反而显得稀松平常。
小妖们的向心力空前高涨：“我们就待在东海，哪里也不去！”
“就是，东海才是我们真正的家，我们死也要死在东海！”
“就是嘛！当初敌人来犯的时候我都没有退却，眼下太平了，我更要留下来重铸东海荣光！”
“有龙王在，我们哪里需要另寻高枝啊？龙王把我们庇护得多好啊！”
“俺的蟹鳌都被阐教那帮龟孙儿砍没了，不过为了自由，都是值得的！俺庆幸自己负隅顽抗到底！”
“咱们没有当逃兵，咱们就是了不起！”
东海海底妖族，竟无一人主动离去。
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声浪在敖光的脑海逐渐放大，最终悉数化作尖锐的耳鸣，每一根神经都传来刺痛，敖光眼前一片灰白。
敖光倦怠的神思不足以控制他的表情，他想，他脸上应该还是挂着送走龟丞相时的那个微笑。
僵硬，麻木，不由己的微笑……
一条肉粉色的小龙游过人群，化作人形驻足在了敖光身前。
她龙形很漂亮，人形也很漂亮。年轻稚嫩的面孔艳若朝霞，那是独属于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娇羞。
她福身一礼：“龙王，敖潆早已与凡间一男子心意相通。我答应了他，若是这一战之后我还有命在，便回去与他成婚。特来向龙王请辞。”
小妖们顿时起哄起来。
“听说凡间嫁娶很热闹的，吹吹打打的，还能吃席！”
“我听说还有喜酒喜糖，到时候可不能少了我们的啊！”
“是不是还得送贺礼啊！我得回去挑一颗我盘得最亮最圆的大珍珠！”
敖潆笑意盈盈地一一应下。
“你们的婚期……可能需要推迟。”敖光开口划破了喜庆的氛围，他的嗓音突然沙哑得厉害。
“为何？”少女眉心微蹙，十分不解。
“……”因为你是龙族。
敖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询问她：“你真的决定要嫁给凡人？你可知人族寿命短暂，而龙族寿命漫长，他能陪伴你的日子，对你而言太短了。”
敖潆无端觉得面前的龙王是有感而发，她居然透过了他伟岸的身影看到了入骨的孤寂。
“我知道。”走神只是一瞬间，敖潆的目光很快恢复坚定，“但是从未拥有过总比失去更让人遗憾。”
少女的话掷地有声，利剑般钉入了敖光的心里。
他当然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
尽管过去满目疮痍，千年来他仍是追忆着那段过去，紧握着物是人非的惨景。
他透过敖潆，依稀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让他实在无法将拒绝的话宣之于口。
但是他同意与否，根本不重要了……
敖潆关切地在敖光的眼前挥挥手。她觉得比起自己的婚期，眼下龙王的失神更让她觉得有紧迫感。
远离人群默默注视的申公豹眉头紧锁，敖光状态不对。
申公豹闪身来到敖光身侧，代替他开口：“此事不……”
“不行？”凑热闹的小妖们倒是比敖潆本龙还要焦急，一叠声地替她询问。
“不……急于一时，你们龙王从天庭回来之后还没得闲，让他先休息……休息，容后再议。”
说完，他拨开人群，带着敖光远离了喧闹。
回到了寝宫，申公豹环抱着双臂沉默地靠在一旁，并没有贸然前去打扰敖光。
过了许久，敖光才从旁若无人的愣怔中缓过神来。他例行公事般询问申公豹：“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申公豹沉默以对，“没有。”
他原本就是阐教出身，那帮人道貌岸然的行事作风，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
敖光化为巨大的银白色原型，身形迅疾如电，几番腾挪便来到了敖潆身前。
“你去吧。”
敖光的真身远比人形更加凶悍威严。粗壮的龙身、坚硬的鳞甲、硕大的龙角，布满了岁月流淌过的痕迹。
敖潆觉得同样的话，龙形的龙王说出来无端多了些苍老和疲倦。
起初见敖光这么快答应，敖潆还面带不解，但须臾之间，她仿佛便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像敖光对龟丞相那般郑重其事地辞别，只是寻常一礼便转身奔向她的幸福，义无反顾。
三日后，阐教突然发难，调动全部力量布下天罗地网将海底妖族尽数逮捕，而四海龙族全部被施下擒龙术，禁锢住了法力，一条不落，带往东海。
唯有龟丞相和小海马因受玄武庇护，免于被捕。
其他三海龙王被打得措手不及，脸上不服不忿，却失去一战之力，只能忍气吞声。
见到敖光的一瞬间敖闰、敖顺、敖钦便仿佛找回了主心骨，殷殷切切地等待着大哥的决策，等着他带领四海全体龙族妖族浴血反扑，杀出重围。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面对天庭的所作所为，敖光面沉如水，平静得有些过分了，似乎是早有预料。
龙王们疑窦顿生，众妖满腹狐疑，都在等待着敖光的一句吩咐，或者说，一个交代。
气氛凝固之时，天庭礼部仙官驾着五彩祥云迤迤然降落在众人头顶。庄严肃穆的神情中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蔑视。
“东海龙王敖光上前接旨——”
嘹亮的声音伴随着雄浑的内力，传进了妖族每个人的耳朵里。明明清晰无比，所有人却都在质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敖光则是在一众人茫然的注视中缓步上前。
宣旨的仙官见敖光慢吞吞的动作，眉头不悦地拧起，清俊的脸上暗藏凶相，声音也森然了几分：“东海龙王敖光请跪听封号！”
哪里是封神，分明是一场高高在上的施舍。
敖闰嗤笑一声，眉目间的不屑更胜神官，她语气轻佻：“我不懂诶，你不过就是一只替主人跑腿的狗、学舌的鹦鹉，究竟在高贵些什么？天庭这是给了我大哥多大的封赏啊，还值得他恭恭敬敬献上双膝？”
纵使不满敖光的所作所为，大哥终究是她大哥。关起门来怎么内讧都行，但在外面轮也轮不到别人落他的面子，敖闰看不惯，也不允许！
礼部的仙官却眉目一凛，懒得跟除了敖光之外的人讲情面。要不是看在他实力强劲的份上不得已封神招安意思一下，他也不过只是一条下界的妖龙。
至于其他将要沦为阶下囚的杂种们，他更无需放在眼里。
仙官朝身边的仙侍使了个眼色，仙侍便意会了。伸手召唤出打妖鞭，带着倒刺的长鞭便裹挟着疾风，重重落在了敖闰的脸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敖光只觉得这一鞭子不光抽在了妹妹脸上，也抽在了他的脸上，更是抽在了他的心尖上。
气急攻心，喉头瞬间涌上腥甜。他不可以在这种场合、这么多人面前失态！敖光一口银牙快要咬碎，用尽全身力气压制。
敖闰被打得眼前发花，明媚美艳的脸庞已经皮开肉绽，高高肿起。敖闰向来爱惜自己的容貌，却强忍住没有再发作。
她伸出粉嫩的舌尖舔掉了淌到嘴边的金色血迹，腥甜的气息激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还不反？！”敖闰猛地扭头望向敖光，眼里燃起仇恨的火苗。现在这仇恨是对天庭的，过一会儿她可保不齐是否会转嫁到别人身上。
敖光拼命让自己看起来颤抖得不要太厉害，尽量做到与往常无异。否则一旦在这临门一脚被天庭发现他是个一触即碎的纸老虎，定然会失了忌惮。阐教又已然倾巢出动，全军覆灭只在一瞬间。
敖闰不知敖光所想，只看到了他的不为所动。她的眸光渐渐冷了下去，一字一顿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大、哥？”
同样的话，龟丞相临走之前也问过他。敖光竟然在心里暗暗发笑，问得好像他有的选一样。
敖光只想快点结束眼前的这一切，也害怕敖闰再次吃亏。他眼睑颤动，双手握拳，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挺拔的背脊剧烈起伏几下，最终艰难地朝着礼部仙官矮下了身子。
敖闰失望透顶，大肆尖笑出声。敖闰和敖钦像是被偷了蜂蜜的熊，呜呜嗷嗷、捶胸顿足地咆哮。水族们的侮辱声谩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妖族们纵使再怎么迟钝，再怎么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眼前的事实就是事实。敖光的所做作为，等同于默认。
人群中的敖潆远远观望着眼前的一切，秋水般的双瞳明明很干净，却仿佛看破红尘般不悲不喜。
她印象中的龙王是孔武有力的、宽广伟岸的、骁勇善战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形竟已经如风中残烛般萧条。单膝跪地也倔强挺起的脊梁如同将要被积雪压垮的枝条，强弩之末，不堪重负。
仙官见敖光俯首的姿态，这才满意起来，极为散漫地开口宣读诰命。
他的音调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是在给所有人更多的时间用来欣赏自己面前这个伏低做小，卑微求存的龙族领袖。
随行的一众阐教弟子、仙仆仙侍俱是一副本该如此、早该如此的傲然姿态。
“海灌为宫，瑶岛接祉。天潢之苗裔，苍茫之令辟，职秉三天，敕旨统驭百灵；心同天母，慈仁周全万类。波涛恬静，不教泛溢于江河；鳞介潜沉，未许滔翻而荼毒。浩浩纳指南之车，渊渊沛义安之泽。神功普遍，巨德覃敷。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九海全部英烈，贵胄神王，通达无碍天尊……”
原本用以歌功颂德的宝诰，于他而言却更像是讽刺。
他根本不值得被赞颂。这些功绩，他过去没有做到，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去做到了。
私设如山，OOC致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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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满目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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