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素来以山清水秀而闻名，但现如今，这片一望无际的绿色山林随时可能变成起义军将士们的坟墓。
如今义军损失惨重，完全失去了和白匪军正面作战的能力，因此王耀只能让熟悉本地地形的副官带领他们尽量绕开可能有反动派重兵把守的较大城市与大路，转而在崎岖的山路上行军。尽管这么做能让义军保留下了最后的有生力量，但这样的行军路线所带来的缺点也很快接踵而至——这些山路大多很难走，甚至有些地方可以称得上是人迹罕至之地，因此起义军整体的行军速度被严重拖慢，再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无法在预定时间内到达长沙城与其他两路主力汇合。
最致命的是，他们携带的粮食补给已经消耗殆尽。虽然山上有飞禽走兽，但是出于隐蔽考虑，王耀和伊万都严令士兵们不得开枪打野味，因此大家只能使用梭镖，甚至砍下竹子削尖作为简易长矛进行极度原始的狩猎，这样捕猎的收获显然无法填饱八百多号人的肚子。
王耀在部队停下来休整时，坐在一块石头上忧心忡忡地撑着头。再这样下去，这支起义军最后的士气也很快会崩溃。
突然，一只香喷喷的大肉腿被人递到眼前。王耀一愣，一股由内而外的强烈饥饿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食物。但他很快压制住自己旺盛的食欲，抬头看向满怀期待的伊万。
伊万见他不动，有些疑惑，“怎么了？是我烤的不好？”
王耀摇摇头，把肉递给他，“我不饿，你把肉都给伤员和年轻战士吧。”
伊万哑然失笑，伸手又把肉推了回来，“放心吃吧，所有人都分到了。”
这下青年诧异了，“什么意思？”按理说他们一天能猎到的野味屈指可数，最多也只够伤员们吃。
“前几天我不是搞到了几匹马嘛，这是马肉。”伊万指了指王耀手中的肉腿，“不过这也是最后一顿，吃完这些马，我们就真的只能靠草根树皮来支撑了。”
说到这里，王耀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那天问的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但他那时真的挺想知道伊万从哪里搞来这些马来壮声势的，刚好现在伊万提到，再问也不迟。“你那些马到底哪里来的？安源县城的马不是都被钟团长带走了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伊万眨巴下眼皮，“你先把肉吃了，不然我不告诉你。”
王耀被他逗得笑了，“幼不幼稚啊你。”突然，他安静一瞬，眼神上下扫过此时两手空空的大高个儿，“你说所有人都分到了，你呢？”
“我？”伊万被他问得有些猝不及防，“我吃过了啊，肉都到我肚子里去了。”
青年平静地看他，“真的？你说实话，不然我可要掰你嗓子眼看了。”
“咳咳……”伊万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我把我那份给小伍了，他才十五岁，营养不好会长不高的……”
青年听罢，往边上挪几分，在石头上腾出一块位置，伸手拍了拍，“坐会儿吧。”
伊万转身想跑，王耀神色沉了几分，“坐不坐？”
身形快九尺的大个子僵硬地回头，慢慢坐到已经稍显纤瘦的瓷娃娃身旁。
肉腿被举到他嘴边，“吃。”
伊万张嘴撕下一小片，王耀不满，“你是老鼠吗？大口点。”
伊万认输般咬下满满一口，咀嚼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青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自己竟是就着伊万咬下的缺口也一大口啃下去。
这下轮到伊万震惊了。
王耀却丝毫不在意，又把肉腿举到他嘴边，“自觉点，别弄得我像个老妈子一样。”
伊万怀着极度的尴尬和青年一起把一整只肉腿分食完了。战马与专门作为食物的肉马并不相同，因此口感和味道都比寻常肉差上许多，但伊万此时觉得，这是他目前所经历的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一顿肉。
吃完之后，王耀将骨头一丢，“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伊万无奈地笑笑，“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很离奇曲折的故事。我和民团在接到命令后没有选择就地解散，而是整队马上抄近道赶了过来，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面的人估计都躲到山上去避难了，村子里留下了几匹马，我就让人把它们征用过来。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付了钱的，就放在拴马的地方。”
说到这里，伊万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们来的时候都是轻装上阵，没带什么钱财货物，甚至电台都砸毁了。那些凑出来买马的钱，都是民团战士们原本计划打完仗回家探亲的路费。”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王耀叹口气，“从目前来看，敌人的力量远强于我们，战事短期之内是不可能结束的，得让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
王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该走了。做饭产生的烟雾有可能会被敌人看到，我们不能多作停留。”
伊万也站起来，“也是，趁着吃饱还有劲儿在，多走点路。”
“但在那之前，”青年语气坚定，“我们必须对之前的一系列作战做出总结，并向战士们说明我们现在的处境，以及我们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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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乡起义军所剩的八百多人挤在林子里，围坐成里外几层的圆圈，忐忑地等着下一步的命令。
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前几天都不让吃饱，这天突然连马都宰了，指不定又要咱去啃硬骨头。”
“咱就这八百多人了，还打的下哪里？就算打下了，不还是跟浏阳一样挨别人炮炸？”
“是啊……那什么苏什么埃，虽然是给咱带来了不少好处，但现在也快走到头了……依我看，现下难得吃饱一次，趁着还有劲儿，干脆找机会溜了吧……”
这群人聊的起劲，突然另一边，韩副队长蹭地站起来指着他们骂道，“没骨气的东西！我们在煤矿里累死累活却只能吃人家剩下来的馊饭的时候，是他们赶跑了地主老财！是他们给了我们第一顿白米饭！结果现在你们就是这么报恩的？要走你们走！我才不回去继续过那种畜生一样的鬼日子！”
他的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满的窸窣声弱了一些，那群人也哄哄地散开，躲到了圆圈最外围。
在圆圈最中央的王耀和伊万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王耀清了清嗓子，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大用——他再也不似战前有明快清亮的玉喉，如今他只剩下疲惫的沙音。
伊万站在青年模样的他身旁，余光里满是对这位历经千年却依旧为国而上下求索的人的崇敬，以及心疼。
如果他的国家在未来也遭遇不幸，他是否也会有像王耀一样的勇气？
“各位，”青年嗓音不大，但依旧很有辨识度与穿透力，“由于钟团长下落不明，所以目前，由我，王耀，原起义军先遣营营长来代理部队总指挥的职务，由伊万，也就是万顾问担任副总指挥。”
没有人有异议，因为王耀和伊万在战争中的指挥才能和身先士卒有目共睹。
“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了。”王耀深呼吸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之前的战斗我们多次失利，原因在于我们低估了敌人的抵抗力量，又错判了敌人的行动方针，才招致了浏阳一战的惨败。”
伊万注意到王耀的余光也一直在瞟自己，赶忙收回目光站的笔挺。
“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革/命还没有失败。浏阳一战，战术上我们失败了，但是战略上，我们打乱了敌人妄图在浏阳消灭我们的计划，并且迄今为止，敌人依然不敢追击上来，说明我们在那一仗打出了气势！我们让敌人看到了我们这些受压迫的人在绝境所能爆发出的力量有多强！”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使得青年并不大的声音依然能如振聋发聩的号角般传入他们的耳中。
“我想请大家记住，革/命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不是打完了仗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们之后要走的路必定是艰辛而又曲折的，可能会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努力，才可能实现我们心目中理想的天下太平。”
一些人开始骚动，其中一个扯着嗓子质问道，“你那个‘共/产/主/义’那么多规矩，咱们命都豁出去了，结果一不让拿钱二不让抢货，现在还不让走人，那我们最后能得到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不让走人。”王耀转向那人，语气加重道，“我在先遣营的时候就对我的同志们说过。你们是钟团长那边的兵，如果他没和你们讲，那我现在就再向你们强调一遍:有任何怕死的、质疑这次起义目的与前途的，现在就可以走！”
窸窣声又大了起来，王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过他们，近乎声嘶力竭，“但如果我说过之后，还选择留下来的人，说明你们是认同这次起义的人！是怀揣着让全天下穷苦人不再受苦受难的理想的人！既然如此，那么以后就不许再有任何抱怨！始终记住，我们是天底下唯一一支真正为老百姓打仗的军队，不管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我们的目标都不会改变！”
——————
喊完话后的王耀嗓子直冒火，止不住地咳嗽，伊万适时递上水囊。王耀接过去豪饮几口，低声道了声谢。
“讲话很精彩。”伊万夸赞道。
青年埋怨似地看他一眼，“伊万，平时你不是很会说话吗？怎么这个时候不帮我说几句？”
“我一个苏联人，又是新官上任，说话不好服众。”
“瞎说，新官上任还得三把火呢。”
“因为这是你的战争。”
“什么？”王耀好似一盆冷水浇到头上，一时间忘了怎么回应。
“这是你的战争，”伊万说完，大喘气般又补了一句，“但我愿意陪你。”
青年顿时明白这家伙又在耍他，恼火地锤了他一下，“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句俗语叫话说一半以后没……”
伊万不解，“以后没什么？”
“以后没饭！”王耀撇下一句后就气急败坏地去整队了。
伊万乐呵几秒，也转身去民团那帮子人那儿了。毕竟讲话和遣散已经拖了一段时间了，部队得尽快开拔。
但身旁路过的原先遣营副官一句嘟哝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记得好像是‘话说一半，以后没伴’？”
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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