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尾莉昂把烟蒂摁进车载烟灰缸。
雨刷正刮过布满水雾的挡风玻璃,遵循着令人心烦的节奏。
倘若雨刷也是动物,它划出扇形轨迹,难道不是某种刻板行为吗。灰蓝色的雾里仿佛沉着不知在何处的小豆岛,雨丝斜斜地将眼前切成碎银。导航用数字告知赤尾她还需要多久抵达目的地。也许等到了那里,一切就会变轻松了。深呼吸,放轻松,抛开多余的思考。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假如非要给出逃行为或仪式行为赋予什么意义的话。
她不久前刚拿到驾照。这车是租的,不很新。因为是专用于出租的车,保养油涂得太频繁了些,方向盘还带着陌生的皮革味。快开窗啦莉昂,憋死我的话我家里会上门来讨债的哦。要是南云与市在这里,他肯定会这么说。不想听到那吵闹的声音,即便是幻听,赤尾莉昂按开了车窗。
南云不应当见过这辆车。她只给他看过驾照。得知她考取的消息,他当时转着六德军刀,装模作样地拖长调子:“不愧是莉昂。我还以为能比你早拿证、当回前辈呢。好不甘心——”
扯呢就。他生日比她早三个月,要考早就能考了。精通语言、凶器、交通工具,难道不是间谍的基操吗?从摩托车到小型直升机,南云都会开,最普通的汽车也不例外。不过是把会开车当成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早忘了「要在达到法定年龄后去考证」这回事罢了。
现在,赤尾莉昂在单方面对南云与市冷战。
冷战。
追溯到半个月前,结业后的小聚。说是毕业聚餐,其实就是同期们找个由头见一下。没有提前订好餐厅,最终选了学校附近的咖喱店;没有邀请老师,老师从不教导他们如何与同伴说再见;也没准备伴手礼,要那玩意儿作甚。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当你想到有的人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那些厌烦、不自在、气场不合就消失无踪了。曾经不熟的人比坂本或南云都要先一步递来了纸巾,而赤尾莉昂居然也说了句“谢谢”;对上有过小摩擦的人的眼睛时,对方也没像往常那样立刻移开视线,反而努力憋出一个看上去还算善意的笑。
带有期限的东西总是充满魔力的,期限内,人的忍耐无限大。这场聚餐的时间,正是赤尾莉昂对普通同期的「期限」。
此处的普通同期,不包括南云与市。他伸筷子抢走她盘子里最后一块猪排时,赤尾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瞪过去,下一秒已掐上这犯贱人士的脖子,力道刚好够让他咳嗽。南云顺从地歪头,手里的筷子还夹着那块猪排不放,甚至努力往她嘴边递:“尝尝——”
本就是她的东西,用得着他喂?
“滚。”赤尾松开手,看见南云颈侧红了一小片。
“怎么对别人那么温柔,对我还是这样?不公平!”南云揉着脖子大惊小怪,呼叫坂本护驾,“坂本你看她、双标!”
坂本闻言含糊地“唔”了一声,用胳膊肘撞了撞南云:“少惹莉昂。”转头,他就把自己面前的炸鸡块推到了赤尾面前。空气里飘着咖喱的辛香,有人在聊新接的任务,有人在抱怨情报科开发的新系统偏要在毕业后才推出。南云从口袋里摸出包pocky,拆开包装时咔嚓作响——他的食量和身高不完全相称,早就率先进入到饭后甜点阶段了——还在碎碎念“为什么”“凭什么”。赤尾懒得搭理他,接过坂本推来的盘子。
坂本吸完最后一口咖喱汁,擦完嘴感叹:“下次一起行动不知是什么时候……”没说完,南云就把一根pocky戳到他嘴边:“别搞得像生离死别嘛。又没人出国、没人退圈,早晚会狭路相逢吧?”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南云倒会用词。赤尾嚼着炸鸡块,心里泛起嘀咕:出国?怎么会提起这个。南云想过出国?好吧,所有的间谍都是跨国间谍,从小接受过国际化训练的南云,指不定真有跨国任务在等着他。不如说,离开日本,南云这种背景出身的人,混得恐怕比国内更加如鱼得水……那时的赤尾,想的是这些。
嘴里的炸鸡块突然变得干巴巴的。炸物一旦放凉,就会像这样失去灵魂,外皮软塌塌的,油脂味倒愈发明显。她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烟盒,指尖刚碰到硬壳,就听见南云“啧”了一声,然后告状:“坂本你看,某人又想抽烟了。明明大家还在吃饭?”
“要你管。”赤尾剜他一眼。
其实,既然连坂本都放下了勺子,大家基本上已经结束用餐了,只是没人起身,便没人愿做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而赤尾莉昂当惯了走在最前的人,向来不愿意磨叽地表现出留恋不舍的模样,便想着借着抽烟的理由赶紧终结这不知为何漫开的氛围——
明明该结束,却没人愿意开口说结束的氛围。
咖喱盘底没刮干净的酱汁黏糊糊的,极力散发着诱惑已饱腹之人留下的气味。
“急什么。”南云压低声音说,嘴里还衔着根没吃完的pocky。
赤尾瞥他一眼,看见这人眼底藏着点促狭,心下了然:这家伙明明也坐不住,却偏要拉着她一起耗。
席间没人提已经退学了的有月,也没人掉眼泪。倒是有人提出用酒代替不存在的泪,抬手就要招人过来。就算没达到法定饮酒年龄,老板也会识趣地给他们上的。
不行、不行。南云摇头反对。他对着被招来的服务生,指了指面色不虞的赤尾面前的空玻璃杯,语气自然得似乎演练过千百遍:“麻烦续杯,多加冰块。”
服务生动作很快。续完杯的饮料呈上来,南云从杯里捏起一颗冰块,直接丢进嘴里嚼起来,冰块碎裂的脆响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在他的逻辑里,帮赤尾喊人续杯,算作阻止她离席抽烟的补偿,而冰块则是他应得的利息。
咿。手就这么捏着冰块直接丢进嘴巴,好脏。但「手脏」的引申义对杀手而言是相当冒犯的形容,且正因为是真理才显得更为冒犯,不仅冒犯南云,也冒犯自己,故而赤尾将它咽了下去,只盯着南云鼓起来的腮帮子出神。
圆圆的眼,鼓鼓的脸,除了胡须上不会沾奶渍,看起来和偷吃奶油的猫没什么区别。就像在吃喜欢的甜。可店家这所谓的特制饮料,跟速溶咖啡相比估计没什么本质区别,一样的无聊、普通、没品位。冰块在南云齿间慢慢化成水,不知道他有没有从透明的冰块中尝到廉价的柠檬味。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只是单纯想找点事做,好拖延这场即将散场的聚会。
这感觉很奇妙。
少年时总盼着冰块快点化,好像冰化透了,就能证明自己够格踏入成人世界,于是,还是学生的时候,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饮酒,不顾法定年龄。
可等手里接到offer,快要真正成为「大人」时,反倒想把冰块含得久一点,把「不应该喝酒」的特权攥久一点,好像这样便能留住属于学生时代的某些东西。
就像此刻,南云嚼着冰,不愿碰酒精。
他咀嚼得干脆利落,含起来却很慢。把湿冷的口腔内壁多贴在冰面上一会儿,好像这样,那些没说出口的「舍不得」就不会化作水流走。
等南云咽下冰融化后的水,他开始提供点子——
“去唱卡拉OK吧!”
“…哈?”赤尾莉昂简直要拍桌而起了。而南云已经像介绍刚发现的新大陆一样双手合十,用清脆的合掌声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想去唱歌的就一起来——不想去的就散了,拜拜——”
这家伙,看上去对歌喉自信满满啊。以南云的个性,保不齐会缠着别人让人上去唱吧?赤尾冷汗直冒,到底没说“我就不去了”。讲道理,她对坂本的嗓音也挺好奇,鉴于坂本平常三句里有两句是“嗯/好”“知道了”,难得听他有感情起伏地说话,更别提唱歌了……只要战火不烧到她身上就好了。到时候给南云一个眼神,他总该明白别来招惹她吧?
赤尾莉昂失算了。
“……这是什么??”
“啊,赤尾同学没听过吗?这是外国的一个大人气女团的超——Hit曲!”伤感抒情歌的尾音还没散,动感前奏就炸了出来,电子音效裹着鼓点往耳朵里钻。赤尾莉昂忍不住皱了眉。点歌的同期略难为情地向赤尾解释,那个“超”字拖得太长,长得让人听出她舌尖发紧又忍不住冒甜气。她浑身散发出一种近似于传教士的神圣光晕。
赤尾看着她走到屏幕前。这人竟然边唱边跳,非常来劲地踩着节拍,手臂划着圈往腰侧收,胯部跟着鼓点左右摆。表情认真得像在执行任务,嘴唇跟着歌词开合,连咬错词时都要飞快抿下嘴,再重新跟上。
毕竟只是学生的年纪,暗杀科的学生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少女偶像到底给人施了什么魔法,能让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的人卸下紧绷的肩在闪烁的灯光里晃动手臂,能让听惯了枪声的耳朵把电子音效当成至高福音?努力跟跳的同期,她明明和屏幕里的人一样,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少女的笑可以感染无数人,少女的手能够扣动扳机,少女的爱足以杀人。
“真漂亮啊。”
长得真漂亮啊。笑得真漂亮啊。跳得真漂亮啊。歌声真漂亮啊。连同期踩错拍子时不好意思地吐舌头,又飞快地把下巴抬起来的样子都漂亮。
活得、真漂亮啊。
“哪个哪个?”旁边的南云凑过来,肩膀蹭到她胳膊,一米九的个子坐没个坐相,猫着腰,精准叼住她这句轻得快散的感叹。
“没有哪个。都漂亮。”赤尾莉昂把视线从屏幕和屏幕前的人身上移开,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入迷,“毕竟是爱豆露嘛。”
“莉昂更漂亮。”抛出问题的人答得飞快,跟报坐标似的干脆。
赤尾没靠南云那侧的手,在自己身体的天然遮挡下,在阴影里悄悄攥紧了。她抬眼时,南云依旧维持着之前看她的姿势,嘴角翘得很明显,唇间露出的某颗牙齿在粉蓝交替的旋转光里闪了下,亮得有点扎眼。看样子,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噗——”坂本突然咳嗽起来,他明显坐不定了,面上还绷着平静,声音却有点发飘,“南云,你疯了?”这种话能当着本人说?
南云皱了皱眉,好像在困惑:“为什么不能说?本来的事。”
南云确实厉害。这家伙撒谎时别说脸红了,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对于需要靠谎言周旋、靠观察表情取胜的游戏,南云来者不拒,还曾笑说“玩这种的,我就没输过”。
杀人路线与人心终究是两码事。前者需要精准计算角度、时机、撤退路径,这些赤尾莉昂向来自负,但对上南云,这个能把谎话编得和任务报告一样可信的人,她没把握看透他心里的念头。
赤尾莉昂想起来,南云曾经说过,伪装的关键是骗过自己的心跳。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听不出这个人的心跳有什么异常。或许是因为,他们离得还不够近?可还要近到哪里去?再往前一步,就是赤尾莉昂没体验过的危险距离、从来没踏足过的未知领域了。
虽然这么说对坂本很抱歉,也有点对不住自己之前的好奇心,但坂本的歌喉到底怎样,赤尾莉昂已不在意了。接下来,包厢里谁点了什么唱了什么、谁抢了话筒、南云有没有再缠过来,这些事在她记忆里都像被加了消音器。不动它、不去想它的时候,可以安安静静,可一旦不小心碰着,就会在心里炸出嗡嗡的回响。
少女本就是少年的一种性别,狭义的误称。少年的爱足以杀人。少年的爱能上膛。南云与市看似随意的一句漂亮,早把枪口稳稳对准了赤尾莉昂。
从那天起,她就开始躲南云。
反正已经毕业了,赤尾莉昂自觉回避行为没那么明显。大家各奔东西,不回消息、错过团体活动,本就是成年人关系里的常态。任务结束后自然脱离行动组,谁也不会追问为什么不再联系。
她甚至连坂本约饭都找借口推了。坂本之后发来消息,只在邀约里加了句轻飘飘的说明。他说:这次没有南云。没提别的,却在赤尾莉昂紧绷的神经上猛敲了一下。
坂本就是这样,永远懂得什么时候该保持距离。你不说,他就不主动戳破那层纸;他知道你在意什么,所以先替你排除掉顾虑。其实他们三个人里,南云才是那个后来者,坂本总在中间调和,有时她对于南云的缠人不厌其烦,坂本会主动站出来,让二人的关注点落在他身上,既给赤尾缓冲的时间,也没让南云觉得被冷落。这次坂本也是一样;尽管她和南云之间的矛盾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赤尾指尖悬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敲出个“好”字。发送的瞬间,她听见自己轻轻舒了口气。
后来和坂本去的那家寿喜烧店,赤尾把地址存进了自己的爱藏美食店清单。席间,坂本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没来由地说起最近应该是橄榄花期。这算不算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赤尾暗自惊奇他对生活的感知力。结果下一秒,坂本用筷子拨了拨锅里的肉卷,又说:“花开完,就要结果了。果实被喂给牛,就会变成橄榄牛身上的肉。”
香川的橄榄牛和他们现在在吃的牛肉可不是一个价位的,赤尾笑坂本奢侈,看来他毕业后赚得不少。「香川」「橄榄花」这两个词却在心里默默住下了。她跟坂本聊:该说是初入职场的忧郁吗,最近有点想出去散心。其实赤尾很清楚,对工作任务的不确定感、对未来发展的担忧之类的玩意儿,并不是她想去短期旅游的主因。“正好,可以当作毕业旅行。”坂本没多问,只是这么说,顺便提出或许可以帮她找租车行。
坂本总是这样,连帮忙都留着余地。赤尾最终还是自食其力,却鬼使神差地把目的地定成了位于四国岛香川县小豆郡的小豆岛,日本最早进行橄榄栽培的地方。
因为是岛,所以无论如何,途中都得上船。陆地交通止于新冈山港。从东京出发,坐JR或新干线到搭冈山车站,再从冈山车站乘坐巴士到新冈山港,总共也只需要4小时。自驾所需的时间反而翻倍了:沿着东名高速公路和名神高速公路前往冈山,这段路程大约需要7小时;到达冈山后,再继续沿着濑户内海沿岸的公路前往新冈山港,大约还需1小时。
赤尾在估算耗时的同时还算了笔账,租车费、异地还车费、油钱、高速费加起来,竟还比车票贵。不管怎么看,自驾出行都是有弊无利的选择,但她在租车行确认订单时,却没半点犹豫。
这笔冤枉钱花得值。一个人的毕业旅行,驾驶的权力当然得在她自己手里。在服务区停留多久、把车速放到多慢,都必须由赤尾莉昂本人来决定。甚至,她可以在某个无名隧道出口,突然改变心意、更换目的地:干嘛非要直奔小豆岛看橄榄公园,不如先绕去高松港看看海?或者干脆掉头,直接开回东京。
正因为最近有些事随着毕业一道脱离了赤尾预设的轨迹,她才需要用开车来确认一切尽在脚下的感觉。仪表盘的指针随油门起落,窗外的路标被抛在身后,每一次转向都由自己决定,这种实实在在握得住的感觉,足以抵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就让一切如坂本所说,只是一场毕业旅行。至于这场旅行到底是为了躲南云,还是为了找回手头的方向盘,她暂时不想分清。
赤尾莉昂打算放任自己不去想明白。这些微小的、自主选择的自由,不必向任何人解释的自由,是赤尾莉昂现在最需要的。即便心里乱成一团,至少身体还在路上。
导航提示“即将进入名神高速”时,赤尾终于受够了车内的味道,彻底打开了车窗。
风灌进来,雨也斜斜地飘进来,带着被雨水激活的柏油味。当前是直行路段,她一手稳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摸出烟盒,耳边忽然浮起一句聒噪的“某人又想抽烟了”。南云的声音裹着水汽漫过来,闻起来是咖喱香,赤尾刚冒头的吸烟念头霎时便灭了。她没点燃,只把烟盒捏得更紧了些,直到距下一个服务区还有三公里时才松手。
下一个服务区。南云与市就是在那里现身的。
赤尾把车停在服务区停车场的靠外车位。隔着一片铺着防滑砖的空地,才能看见便利店所在的主楼。楼前向外延伸的屋檐刚好能遮住门口的台阶,几个刚下车的人正缩着脖子,颇有些狼狈地奔跑向干燥的落脚地。赤尾莉昂没立刻下车,甚至没碰过车门把手。她指尖仍搭在方向盘边缘、保持着停车时的姿势,目光越过雨帘,落在主楼屋檐下的玻璃门上,却又不像真的在看那里,倒像是在等某个影子从雨里走出来。
雨还在下,风吹得碎发晃了晃,她也没抬手拨开。三分钟后,一辆灰扑扑的轿车滑进角落的空位,慢得像在纠结停在哪里。赤尾透过后视镜看着那辆车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雨刮器还在玻璃上晃荡了两下,车主就直接熄了火,固定在金属支架上的橡胶条便卡在中间没动了。下一秒,驾驶座的车门就被推开,脸熟的风衣男先探出半截身子。他个子太高,门框几乎装不下他的肩背,人刚出来,额前的头发瞬间湿了几缕,风衣领口也被被吹得向外翻起个边,露出里面深色的针织衫:
“哟,莉昂,好巧~”
以真面目示人的南云与市,没像平时那样笑,只是看着她,眼神和卡拉OK时望过来的一样亮。
“已经休息完了?”他开口,“麻烦载我一程,我的车抛锚啦。”
他撒谎没走心,也没人拆穿。一如他应该清楚赤尾就没下过车,却偏要问“休息完了”;一如赤尾知道他车好好的,却没指认那辆灰扑扑的轿车。
没人问南云那辆车该怎么处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连南云与市自己都没有解释、铺垫、自问自答。他甚至没问赤尾莉昂为什么会独自出游、要去哪里。南云与市压根懒得去敷衍,就这么施施然坐进了她的副驾。
赤尾发动车子时问:“你来开?”南云举双手投降,光明正大地偷懒,笃定自己不会被拆穿:“我没驾照嘛。”
赤尾踩下油门。引擎声平顺地铺开。
路上依旧开着窗,风把南云的头发吹得乱糟糟。娃娃脸在职场上并不太吃香,被乱发一衬,他更是没了杀手的冷酷形象,只剩凌乱的可爱了。想到这里,有只无形的手在勾赤尾去捋平南云的职业短板,接着被专心开车的理智压下去。
南云举起手机拍窗外,偶尔镜头一转,不偏不倚地扫过赤尾的侧脸。他不按下快门,只是让手机相机在她脸上悬那么半秒,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次,南云才终于把手机收进兜里,说:莉昂,我们谈谈吧。
有什么好谈的?赤尾想问,但看南云指尖在膝盖上敲着节奏,又把话咽了回去。
沉默突然有了形状,在空气里慢慢落下来。
南云按下车窗升降键。玻璃缓缓升起来,最后在顶端嵌合。赤尾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细微纹路。她知道下一个弯道会有浪沫溅过来,也猜到他要开口了。
“你在躲我。”南云没看她,手指捏着她放在中控正上方的小猫摆件转了半圈。那是赤尾在出发前买的,尽管租来的车,她也想给临时的搭档做个小记号。“是因为聚餐那天说的话?”
没头没尾的话,却精准戳中要害。南云不是会装傻到底的人,赤尾也学不会绕弯。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引擎声突然变得很远,远得沉进水底。只有胸腔里的震动越来越清晰。
“我不能说你漂亮吗?”南云又问,指尖蹭过小猫挂件的耳朵,“又没乱讲。”
裤带里的烟盒边缘抵着腿肉,硬纸板的棱硌得人不算疼。
“好狠心啊,赤尾同学。不一起行动、已经用不上了,所以连句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出发?”
跟口袋里忘拿出来的旧硬币一个德行: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它时不时就来这么一下,刚要模糊的触感便重新清晰起来,让人没法真把它当无关紧要的东西给忽略掉。
“每个人想去的地方不一样。”赤尾打了转向灯,拨杆自动回位,弹了下掌心。南云为什么能找到这个地方。坂本知道吗?黏过来的那一个,为什么总是南云?为什么叫她“赤尾同学”?“莉昂”的确过于亲密,但哪怕是“赤尾”也好,为什么非要叫她“赤尾同学”?为什么又要摊开了说她狠心?车轮没什么想法地碾过路口的减速带,轻微的颠簸让赤尾喉间动了动,补了半句:“这是我一个人的毕业旅行。”
话音落时,车里的空气变稠了。那种拒人于千里的疏离感像层薄冰,轻轻巧巧就隔开了两人。南云闭了嘴。
安静,静得连雨刮器残留的水渍往下淌都能数清有几道纹路,雨一滴一滴地敲打着,等谁先开口。
这静太磨人,让人恨不能凭空造出点声音来。一贯怠惰的人性情大变,眼里有活了。南云支棱起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按开了车载音响,竭诚为赤尾司机服务。金属摇滚的鼓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紧接着失真的吉他声包混着贝斯的低频往耳膜上压。
赤尾莉昂的播放列表。比软绵绵的轻音乐、古典乐提神多了。光凭音乐品味就知道,莉昂绝不会变成装腔作势的怪人、变态杀人狂魔。南云的脚尖跟着重拍轻点,心里那点发紧的地方忽然松快了些:毕业又如何,不当同事又怎样?哪怕想去的地方不一样,莉昂就是莉昂,莉昂只是莉昂。
想到这里,南云与市摸索着找到调节杆,把座椅调低了点,说要歇会儿。赤尾莉昂叫他盖上搁在后座的毛毯。这东西倒不是赤尾的私人物品。她生性怕热,不需要这玩意儿。是租车方贴心提供的。人在路上,总是容易着凉,更何况下雨天。
南云裹着毛毯躺平,没过一会儿,呼吸渐渐匀了。赤尾看着前方,暮色浸透天空,天色已暗成了克制的蓝调,像掺了灰的海在道路两侧铺开。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散成模糊的圆。导航显示离目的地只剩最后一段路了。雨小了些,车载音响却还在嘶吼,真难为南云能做到闭目养神。赤尾莉昂当然晓得他没睡着,也不可能睡着。
赤尾停车时,看见南云手里竟还攥着那个小猫摆件。毛毯搭在他身上,遮住了他的手,导致她之前竟没留意这细节。她伸手想去拿,南云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去哪?”南云问。
“你果然不知道。”赤尾答,却没抽回手。南云的掌心一贯不怎么灼热,仿佛为了贴合她贪凉的偏好,量身定做,刻意收敛了温度。温凉的云落在她腕上,不烦。
赤尾莉昂没想过坂本泄密。坂本顶多透露了她想去旅行的事情,南云不可能知道终点。就算跟踪,他也摸不清赤尾随时可能改变的主意;正因如此,南云才会一直跟着,不是吗?赤尾是毕业了,又不是要从这行彻底消失,基本的防跟踪、反侦查本事没半点退步。南云一直跟着她,换过好几次容貌身形,这点赤尾早就察觉。他的易容术也许天衣无缝,却笨得露出了明摆着会被她发现的马脚。又或许,这破绽本是他故意留下的。
印证了她的猜测,南云不作声地笑了。
原本扣着她手腕的手指松了松,拇指挪开,反而贴着她腕内侧的弧度往下滑,蹭到掌心那片软肉时,才终于寻到了该停的地方。他动作做得太自然,乍看就只是在调整抓握的姿势。见赤尾只因为痒而本能地蜷了蜷、没半分往后挣开的意思,南云把她无声的纵容收进眼里,便轻轻一合,顺势将她的手整个嵌进自己手里。
不是虚虚拢住,是指节抵着指节、掌心贴着掌心的扣握。最先探出的拇指最后落定在她手背,给这交缠的十指系上了结。
“现在这里没人,也没人认识我们,赤尾同学。”爱吃甜食的家伙,连吐息都稠稠地笼着点温吞的气,擦过耳垂时留下点若散的甜,“不用装冷淡了吧?莉——昂。”
南云与市故意把“昂”字的口型拉得很长,舌尖抵着上颚,眼睛盯着她,生怕她错开眼没看清似的。最后两个音节还是轻轻巧巧地消失在空气里,落在赤尾莉昂心上。
赤尾莉昂俯下身,堵住烦人的唇角。
从聚餐那天起,有些东西就藏不住了。赤尾自己盘里的炸猪排,南云非要抢着喂,被掐脖子也不为所动,非要等她张嘴才肯松指;赤尾刚摸烟盒,他就非要凑上来管,伸手按住她的手,被剜一眼也不挪开,反而用指腹轻蹭、强硬地讨饶。
这些事像玻璃窗上的雾气,被呼吸一点点呵得更浓。起初尚且还能被擦掉的薄痕,若不去处理、越积越厚,早晚会漫到眼前。就像现在,赤尾被近在咫尺的眼睛遮蔽了视野,觉得不必再等待旅行的终点给她一个答案了。
车窗关得很紧,最细的风都钻不进来。
起初,他们谁都没闭眼。
18岁可以考驾照,20才可以饮酒。按JCC四年制来算,坂本同期是07-11年在读。就按2011年春季毕业来写了。橄榄花期在4-6月。赤尾去旅行大概在5月。这个天气穿风衣,南云小哥你稍微是有点装装的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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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毕业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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